这是文溪死后的第七天。
她好像死掉了,又没有完全死掉——毕竟,她现在正以阿飘的形态,坐在山巅凉亭上,垂目望着脚下的群山与云海。
……在这片广袤之下,是生长在湿漉漉土壤中的花草树木,亦或是野兽与百虫。
最为重要的是,文溪曾经的身体,现在的遗体就躺在这一片的地界上。
这里前些日子刚下了场雨,山风携着水汽上涌,拂在文溪灵魂体的脚踝上。
有点凉。
文溪就皱了皱眉——实话说,她现在心情并不算好。
常言道人死如灯灭,但很遗憾,她现在还有意识,所以完全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曾经那具身体现在的样子。
……本来就是从高处跌下,再加上过去的这些日子,决计是很狼狈了。
文溪一点也不想去看,她只是在想——为什么自己已经死了,意识却还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这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即便是她故意不小心掉下去了,但由于还能思考,她的灵魂也未能获得安宁。
甚至反而更乱了。
文溪就叹了口气——出去散心把自己散死了,灵魂还像地缚灵一般被栓在了这里,简直比活着的时候更难过。
在回顾了生前的人生几秒后,文溪伸手扶额:
……不,还是之前更难过。
她现在作为一只飘来飘去的灵魂,只是没有方向罢了。
既没有原地消失,也没有鬼差来接引。
她从没有做鬼的经验,感到迷茫也是正常的。
文溪又在叹气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此地天气多变,空中又斜斜飘起了雨丝。
一如她死掉的那一天。
七日前。
来这里看风景本就是临时起意,所以即便是下了雨,文溪也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慢吞吞地撑着伞走在山上。
雨不算大,但足够让天地朦胧,也足够打湿脚下的石板。
在路过一处大斜坡时,鬼使神差地,她突然想:
如果在这里脚滑了一下,应该会摔下去吧。
……
至于这个想法的结果,文溪一边伸手接着从凉亭屋檐上掉落的雨滴,一边想,这结果确实是很明显了。
她如今飘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第一,会摔下去;第二,会死。
连绵不断的雨滴落下,穿透了她的手掌,又直直向下坠去。
文溪轻轻皱了下眉——她还是不太适应这种没有实体的生活。
雨渐渐大了起来。
片刻后,天边闪了闪,刺目的白光照亮了山谷,片刻后,不出所料地闷雷声在文溪头顶炸开。
此地虽然多雨,但如此剧烈情况却是在少见——文溪想,难道因为是山间的气候不同吗?
紫电频闪,天雷接连不断,头顶的轰鸣就没有停过。
即便成为了一只阿飘,但文溪依旧保留着活着时的本能,她往凉亭内部缩了缩,站在中央,对着眼前的乱风横雨。
几秒后,又默默抬手用袖子抹了把脸——没办法,风雨太大了,糊了她一脸的水。
就在她正思考“死后衣服弄湿了会不会干”这个问题时,只觉得眼前花了一瞬,接着视野是空前地亮起来!
文溪还没有反应过来,头顶又是一麻,同时耳畔传来巨响!
与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莫名的大力,她的灵魂就在这麻痛中,从山巅的凉亭上摔了出去。
文溪:??
伴着这熟悉的痛与失重感,她在空中几乎要破口大骂了——
掉下去一次还不够,她居然还被雷劈了,掉下去了第二次!
她一面发出无声的尖叫,一面在空中努力调整姿态,试图漂浮起来来对抗这下坠。
很可惜,她失败了。
想来是未能熟练使用灵魂体的原因。
于是文溪就落在了她刚刚俯视过的丛林中,落在了粘腻潮湿的泥土上。
带着水汽的沙土缠上了她的手指。
文溪动了动指节,试图甩掉这片湿冷,却在下个瞬间触到了一件更为冷硬的东西。
……绝不是山间石子的触感。
指下的东西坚硬又温润,她微微用力按下去,这物体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带来了一阵莫名的悸动。
甚至盖过了被雷劈后的疼痛。
于是文溪便低下头,向那物体看了过去:
一个乳白的,不过她半个小拇指指节大小的……石头?
她做人的时候视力算不上好,做鬼之后自然依旧是看不清。
于是便半跪在地上,将脑袋凑过去,仔细打量着这物体。
这下看清了。
是一颗牙。
不算尖利,应该不属于食肉动物。
出于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文溪挨得更近了些。
这下,她便看到了牙冠上颜色略浅的花纹。
像是涂上去的什么东西。
潇潇雨中,雪亮的闪电划过山谷,也好似在文溪的脑海中划过一刀:
这些花纹,她是见过的。
她曾经在自己活着的时候,在对着镜子检查牙齿时见过。
那也根本不是什么“花纹”,是她做过窝沟封闭后的牙齿留下的痕迹。
换句话说,这颗牙齿,属于她从前的身体。
从前的,活着时候的身体。
但和她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关系的身体。
文溪看着这颗牙。
这一刻,她对自己的死亡似乎终于有了实感:
她的牙齿,已经像从前无数个意味不明的梦中一样脱落。
但她不会再次在醒来时发现,自己的牙齿好好的了。
也不仅仅是牙齿。
她的笔直的小腿,漂亮的锁骨,富有弹性的皮肤,都消失了。
都烂掉了。
烂在了土里。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她坐在教室里,在生物课上学到的能量循环。
文溪慢慢抬起头,对着面前幽深的丛林。
……也许几个月后,能剩下的只有自己的头发了吧。她想。
自己养了很久的,天天涂护发素的,黑亮的长发。
她突然就觉得有点可惜,但也说不清可惜在哪里。
这种微妙的情绪也没能持续多久,紧随刚刚那道闪电之后的,是滚滚雷鸣。
非常不幸地,又劈在了文溪身上。
文溪:……
她即便是已经死了,也依旧感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
好像她从前哭了三个小时后,又只睡了四个小时,第二天一早还要去工作的头痛欲裂。
以及恶心。
文溪闭着眼,喉头滚动,感受着这场风暴的逐渐减弱,并最终在胃里的一片翻江倒海中,缓缓睁开了眼。
……好像有哪里不对。
文溪想,眼前的世界是多云天气,比刚才的风雨如晦亮堂了很多。
而且,这里高高矮矮的楼房林立,人群穿梭——这分明已经是在某座城市里面了。
她终于从困住她死亡的那座山上脱出了。
文溪眨了眨眼,坐在楼边的矮墙上,望着墙下卖黄樱桃的大叔,对这番奇遇做了总结:
她被雷劈穿越了。
唯一遗憾的是,她想,那闷雷居然没有把自己劈到魂飞魄散。
如此看来,一了百了是不可能的了。
她只能继续行走在这座不知名的城市里,等待着下一场雷雨,或者自身灵魂的消散。
在车水马龙的市井声中,文溪抬起眼,看向远方。
……好像有点眼熟。
她扶在墙头的手一顿。
在她视线的尽头,出现了朦胧的山影。
山在哪里都有,但是至于山上那座塔的模样,文溪想,如果没有认错的话,世间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了。
她也确实不可能认错——毕竟,她曾经连续好几年走在这片土地上,踩在橡胶操场上,或者是水泥内部路上,胳膊下夹着伞,身上背着她和陈珏的课本,走在山下。
和这座塔遥遥相望。
是了,那道滚雷把她带到了曾经上大学的城市了。
……
一个很久不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名字,在她的回忆中闪现。
文溪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眉了。
片刻后,她跳下了墙,飘向一旁的公交站台前,决定循着车站指示,去学校看一看时间日期:
她现在又不知道今夕何夕,万一天雷把她劈到死前或死后多少年了呢?
所以,去看一下时间是很有必要的。
学校的图书馆想来是会有很多人开着电脑的,这样,只要飘到电脑旁看上一眼右下角的任务栏,就能快速知道年份了——文溪如是想。
路口的红灯变绿,一辆写着当地旅游标语的公交在她身边的阿姨面前停下,开门。
文溪就飘了上去。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缩在座位上,隔着一层浅青色的玻璃,看着这座城市。
这其实是很难得的。
她从前那时没什么多余的钱,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所以一直到她离开这里,甚至直到死,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地方。
百货大楼、烤鱼店、人民医院……纷纷从她的瞳孔中划过。
医院大楼一排排窗户上的玻璃膜反射着光,在公交车的座位上一跳一跳。
就像当年……
文溪面无表情,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飘到这里后,第二次想起陈珏了。
不妙。
不高兴。
为什么死了还会不高兴呢。
文溪弄不懂这个问题,就像她也弄不懂自己现在为什么是一只阿飘,也弄不懂如今是何年何月。
她决定暂时放弃思考了。
公交车转了个弯,越过一条河流,眼前的景象渐渐是文溪所熟悉的了。
一群看起来成年不久的女孩子们从街边走过,步履轻快,或长或短的头发随风鼓起。
她们是文溪的学妹或学姐。
文溪恍惚着下了车,循着记忆,慢吞吞地飘过学校大门,飘过教学楼和食堂。
风扶垂柳,鸟伴游鱼。
一盏一盏蘑菇造型的地灯在她身后退去。
文溪终于到了图书馆前。
一只黄狗从门口经过,路过文溪身前,微微停留了一瞬。
文溪看着它在原地抽抽鼻子,随即身形一震,见鬼似的大叫起来。
文溪:……不对,它是真的见鬼了。
小动物果然能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
犬吠引来了学校的两位保安,他们一人上前拍了拍黄狗的脑袋,另一人则是蹲下,对着它小声讲着道理。
好说歹说,黄狗终于是安静下来,只是依然扭头看着文溪的方向,却被二人合力拉走了。
文溪漫不经心地看着愈来愈远、一步三回头的黄狗,一些想法在脑海中飞来飞去:
黄狗是毛茸茸的小动物。
猫也是毛茸茸的小动物。
自然而然地,文溪就想起了家里的猫,还有养它的人。
……
她即便是已经死了,但此刻依旧有些想死了。
文溪决定强行略过这个问题,就像她从前无数次略过那些从未解决的问题——反正她现在已经死了,事情还能怎么样呢?
她试图把思绪拉回正轨,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需要、也没有什么轨道了。
但这努力终究是起了作用,文溪想,哦,她来这里是为了确定日期。
来都来了。
文溪身形最终动了动,飘入了图书馆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