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一步到达的是疼痛。叶惊感受到手腕上的勒疼,身上的蛇缠至他的脖颈,于是隐隐的窒息感也紧赶慢赶地到来了。
金光万剑符是依靠魂魄刻印画成的,所以叶惊的额上还带着那道剑痕。蛊女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伸手想要触碰,却被叶惊扭头躲开。
她没有生气,她像是只觉得很有趣,虚掩着嘴站起来。脖颈上的白骨间漏着气,笑起来也就噗噗地作响,像是个漏风的窗子,听得人很难受。叶惊竟然还有心思想:真是难为她憋着,说话竟然这么正常。
满四不见了。这是一片望不到头的世界,一片空白,底下像是湖水,也像是一面凛凛的镜子。一棵千年古树扎根在其间,枝干粗大,枝叶茂盛,缚着叶惊手腕的便是一根垂下的枝蔓。巨蛇盘旋在树枝上,探下头来看着他,猩红的蛇信一闪而过,看得他头皮发麻。
“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借尸还魂?”
蛊女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她伸出手,强硬地让叶惊看向她。隔着一层银面具,叶惊看不出她的喜悲,却能感受得到她的手钳得很用力。
蛊女的情绪,并不稳定。
她很在意生和死。叶惊被迫仰着头看她,强迫自己想。为什么?
壁画上那个金光闪闪的人很快浮上心头。
“……蛊女大人怕是认错了。”
叶惊虚虚一笑,说。“您也把我和那位‘叶舟’搞混了吧?晚辈虽然姓叶,虽然擅长符术,虽然呆在阁主身边……但我今年才二十余岁,怎么可能会是三百年前那位……”
蛊女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幽默的东西,哈哈大笑。叶惊能看到她脖子里的白骨在涌动,白骨贴着肉,绞着灵脉灵气,动起来时竟然诡异的好看,像是个漂亮的物件,摆着也赏心悦目。
“我也想知道。哎呀,真叫我头疼……”
蛊女说着,一手捏着他下巴,一手从怀中取出什么。叶惊一看,面色一愣——是那根他从常究手里拿来的金簪。
“雀羽金簪可是观天阁阁主的贴身之物。”蛊女笑道,转了转簪子又收了回去,“常究就这样把贴身物件给了你,你又偏偏姓叶,还极为擅长符术。常人不把你往叶舟身上想,很难的。”
说着她又抚上他的额间剑痕,目光颤了颤,语气也意味深长了起来。“偏偏你就有这剑痕……常究额上那道符印,就是你留下的?”
这人竟是见过常究的刻印。叶惊心中一凛,语气也冷了下来:“你是谁……你到底还是谁?”
蛊女,玄女。这人还有什么身份是为众人所不知的?
刻印如此隐秘的东西,常究不会轻易显出。何归灵说过,金光万剑符已有三百年未曾现世——不排除常究会暗中使用此术,可那也定然只会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使出。
她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蛊女也冷声说着,松了手,把他吊得更高了些,“这符可真碍事儿。刚才他一直想催动同心同行符到你身侧,我可废了不少气力才将他拦住。没想到铁面无私、凶神恶煞的常究也能为一个人拼命至此,倒是叫我大开眼界。”
叶惊听不出这话里的喜悲,但他隐隐觉察出了些什么。一阵冷风吹来,吹得他清醒不少,这话中的含义忽然就被他想通了。
“常究被挡在门外,两个孩子被抓走,还有满四让我打开的棺材。”叶惊说道,仰着头看她,“你做这些,是为了单独见我?”
蛊女没有回答他,只是坐在蛇头上,用那张不见喜悲的银面睥睨他。这张银面上塑着一颗雀首,显然就是故事中的那只青雀。
“你太扎眼了。”蛊女慢慢地说,“死而复生,借尸还魂,还能用这身躯修出灵脉。夺舍者控制不了身体的**,你倒是重获新生。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想复活谁?”叶惊反问,声音愈发冷淡,“那个金色的人,你的救命恩人?如果壁画上去说的是真的,此人应该死有千百年了吧。把死者强行拉回尘世间,这不合适。”
“那到底是谁把你唤回人间?”
蛊女却问,拍了拍蛇头,逼近他。“你回来人间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话该我问你吧?”
叶惊冷声道。“前辈知道我是谁,又如此对我上心,我真要以为自己了不得魅力无边,竟能叫蛊女为我如此大动干戈。只可惜我一颗心都在我家阁主身上,他爱杀我就杀我,爱留我就留我,我的命就是他的,我的死活只在他手里,不在你手里。”
蛊女哦了声,说:“你怎么证明?”
叶惊道:“我不用向你证明,我只用和他证明。”
蛊女没有说话。她坐在蛇首上,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叶惊身上的蛇盘旋于他的脖颈上,越勒越紧,几乎要把他勒晕过去。
“由不得你。”
蛊女说道,微微前倾,伸手点向叶惊额间。
她的手实在是很凉。冰凉的指尖摩挲着,忽然像是要从那剑痕里拉出什么,叶惊眉心一冰,随即钻心的疼痛自额间弥漫。叶惊没忍住,发出了激烈的惨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手指还在往里头钻。它好似拨开了皮骨,拨开了脑子,在经脉和血肉里挑挑捡捡。叶惊已无暇感慨这像是在做什么,疼痛几乎把他淹没了,意识也被这手拍散,什么死、活、恨、爱——已全然不顾了。
他在惨叫。他听到蛊女轻笑,说:“找到了。”
有什么被勾住。下一刻,一股强烈的拉扯感从叶惊的头里钻出,他的骨肉几乎要被生生扯开,绷紧的皮包裹着脆弱的颈,他高仰的头近乎扭曲到了不可能的角度,喉骨像是要折断——破裂——钻出!
然后,有什么东西崩断了。疼痛还能再加深吗?叶惊不知道。他听到了极为可怕的噪音,刺激得耳朵作疼,而他过了很久才意识到,那是他的叫声。
撕心裂肺的惨叫。
“它好小、好脆弱。三百年前的天之骄子,到头来竟然只剩下这个了。”
蛊女端详着手里的东西,轻笑一声。她指尖缠着一条细小的金线,线的两段在慢慢地崩散。指尖盘绕着这金线,然后,她将它彻底地碾碎。
那是一根成型不久的主灵脉。是山上无数个亲吻、日月修炼而成的灵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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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仙啊成仙。
在无边的痛楚里,叶惊忽然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轻叹。
“哪有什么成仙道。不过是短命的人望着长命的人,长命的人看着短命的人。”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道娘子的脸。她面带几分苦楚,抱着两个孩子坐在海边,低声地说道。
“我不明白。”
年幼的叶舟小声说,抬头看着师尊。“修得灵脉,不就是修仙吗?”
“说得好听罢了。灵脉锁着骨肉,于是衰老的皮骨不会崩散。其实老了、死了也不过是自然的规矩罢,它们没有那么的可怕与肮脏。咱们修仙者才是破了规矩的,少有善终才是我们的宿命。”
小常佳不喜欢这种话,赶紧抬手把她嘴捂住,脆生生地说:“王婶说了,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我走过的时间能生多少个王婶了,我肯定说的比她对,”道娘子不客气地说,然后笑了笑,抱紧他俩,“好吧,也不完全对。为师只是想告诉你们,咱们既是占了长生的便宜,有些责任那就归于咱们的身上了。”
“什么责任?”
“你得自己去寻找。那是你的道。是激浊扬清,是惩恶扬善,是追寻天底下的本质,还是……”
她最后也没说出她自己的道,只是揉了揉两个小萝卜头的脑袋,又轻轻地叹了声。
“我还是希望你们多活久一点。要好好修炼,看百年、千年的岁月。人呐,是很了不得的。或许百年不变的人,一百零一年就能有翻天覆地的改变。替我看看,替我记下吧。”
“师尊,你不会陪我们看吗?”
道娘子笑笑,看向远方。海面平静,夕阳西下,她轻声道:“我到时候会无处不在的。”
-
灵脉崩散,千百年来腐朽的骨肉一招化灰,化虚无,化入人间。这是道娘子的结局。
为至亲至爱所杀,头颅被砍断,这是叶惊的前生。
那今世竟是死在这种情况下、死在毫不相关的人手里吗?
他不甘心。
藤木吊着的人忽然有了动静。蛊女眉头微微一挑,抬头看去。本已疼昏过去的叶惊竟然睁开了眼睛,无神地朝她看来,轻启双唇,气若游丝地说:“还我……”
“你的灵脉?”蛊女觉得好笑,扬了扬手。手中的金丝碎屑随风而逝,消失得干干净净。
叶惊却只是重复着:“还我。”
“还不了。它碎了。”蛊女干脆地说着,“常究竟是荒唐到了这种地步,以魂魄强行引灵。你也不怕他直接灭了你的魂、要你的命。”
叶惊却说:“还我。”
还他什么呢?蛊女微皱双眉盯着他,似乎琢磨不透他的想法。
“我说了,还不了。”
“……”
叶惊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疲惫的笑。
“那你拿好了。”
他额间本已黯淡的剑痕忽然爆发出了光芒。蛊女皱紧眉头,正要说些什么,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忽然缠绵到她后颈。几乎是一瞬间,她抛出了什么,带着巨蛇盘上巨树。金光一闪,千千万万的金色剑影就把她层层围住。
是那根金簪。
“没有灵脉,我也能让你头疼的。”
叶惊轻声道,倾尽最后的力气,转了转被绑住的手腕。
“剑——落!”
万剑齐下。
蛊女不愧是活了千百年、为人所供奉的大能,反应竟是极快,挥手就打出一道屏障。万剑似是有意识,十分果断地齐齐朝屏障上一处攻去。强大的天赋符术和近乎孤注一掷的做法竟是起了效果,灵力充沛的屏障被生生击出了一道裂口。
一柄金剑影破入裂口中,直直刺向蛊女,被巨蛇以头击开。蛊女不怒反笑,道:“你没想过用剑吗?我看你的剑术也挺高明。”
叶惊无力与她作口舌之争,强忍身上疼痛,目光紧紧盯着蛊女,操控着金色剑影接连钻入裂口,毫不犹豫地往蛊女身上刺去。
“你真的该用剑。”
蛊女笑道,从蛇首上站起,纵身一跃。剑影从她的身侧穿过,近乎擦着她的发丝与衣角,她却是毫发无损,翻身落在这“湖”上。
“如果你有三百年的修为,或许还能伤我分毫,”蛊女抬头对他一笑,抬手生生握碎了两柄剑影,“符术虽说讲究天赋,但以灵力辅助才能更上一步。可惜常究杀你,你被耽误了三百年……不若投入我麾下?”
剑影仍旧在攻击。蛊女大笑着躲闪着,说:“你喜欢他。复仇也没必要杀他,你既然喜欢他,我帮你修成更好的灵脉,助你将他活擒了如何?你到时候把他关起来,爱做什么做什么——”
一柄剑影忽然变了方向,以蛊女没想到的速度直直袭来,蛊女竟一时没及时反应,被剑影削破了银面。银面被削落一角,露出了她写满惊讶的一只眼睛。
“别侮辱我,也别侮辱他。”
叶惊有气无力地说道。
“好剑法。”
蛊女笑道,却忽然敛了笑,抬手成印。屏障肉眼可见地修复了,还在不断扩大、扩大,最后竟翻了过来,将叶惊包裹其中。
“跟我走吧。”她轻声说,“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屏障慢慢地缩小,叶惊的手动弹不得,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却忽然听见了一声剑鸣。
剑鸣铮铮,宛若剑有灵而剑主生怒。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说道:
“他是我的。”
屏障被击碎了。灵力散作满天星辰,叶惊抬头,只见常究手持一柄三尺七寸长的银剑,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侧。
常究几乎是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就急了,面色苍白,攥着剑的手微微颤抖。可他什么都没做,叶惊抬头,看到他发间的明珠在闪烁,一时了然:他不敢。
然后,叶惊看到了他手里的剑。
那是货真价实的一把剑。剑长三尺七寸,剑首雕花,与叶惊残存的记忆中那柄一模一样。
蛊女笑道:“月娘剑竟是为他出鞘了。常究,你为了他,竟然真的去求一把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