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天阁不常饮酒,而军中禁酒,所以孩子们一旦放开来,就会不小心失了节制,喝得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在叶惊和常究想起要找孩儿们安排明日事宜时,羊启和何归灵正头挨着头坐在篝火旁,脸上浮现着醉意。
“这是喝了多少啊?”叶惊看着何归灵红彤彤的脸就想笑,走过去弹了弹何归灵的脑门,“不是说了别喝那果酒么,一个两个都不听劝。”
何归灵醉后一反平日里跳脱的模样,安安静静略有几分漠然。他被叶惊弹得脑门红得出奇,却也只是皱皱眉,抬手揉揉,冷声说:“不许。”
叶惊一怔,只觉这孩子举止颇熟悉。在何归灵身上的冷意愈发明显时,他终于在这勉强称得上凶狠的气氛里咂摸出什么,回头惊奇地看向一脸淡然的常究:“他在学你!”
常究不是个标准的冷性子。说他冷酷无情的,大约是只听过他的威名,而见过他的人都知道,比起冷酷,他身上更多的是凶意。这种凶意会藏在冷漠中,也会隐入温和里,谁也说不清究竟什么时候会发作。
但这种凶意是极少对内的。若非叶惊身份实在是特殊,他也不会看到常究直白的凶残一面。
羊启却是一反平日里的稳重,醉起来就咧着嘴笑,笑靥如花,还边笑边碎碎念。她醉眼朦胧地看着何归灵额上红痕,一边笑一边伸手戳,扯长嗓子说:“你上火了,热气。”
“没有,”何归灵冷声说,躲开她,“你没看到他打我?”
“他是谁啊?”羊启笑嘻嘻地问,“人家有名字,你干嘛他他他的。他叫叶惊,叶——惊!”
这个名字像是什么禁忌,何归灵一听就把眉心皱出个小小的“川”字。他一把推开特地附在他耳边说话的羊启,声音愈来愈冷:“他才不是叶惊,他叫——他叫——”
叫什么?叶惊没听到。因为何归灵耷拉下脑袋,靠着闭上眼的羊启,两个少年人相依而眠。
“偷喝酒的俩混孩儿。”
叶惊摇了摇头,伸手把二人分开。常究与他一人背了一个,并肩漫步在幽深的密林里。夜已深了,林中却还有教徒在细碎地欢笑打闹,篝火亮彻山洞,连凤三都坐在教坛旁,和满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再离远些,欢声笑语就听不太真切,可树叶的沙沙声,丛中的虫鸣声,慢慢地清晰了起来。
他们背着孩子们,慢慢走在林中,往凤三给他们安排的住处走去。背上的何归灵在平缓地呼吸,酒气呼在叶惊的鼻间,他哭笑不得,道:“他们从前没这样醉过吧?”
“没有。”
常究背着羊启,正说着,忽然顿了下。叶惊侧眸,原来睡梦中的羊启抓住了常究的那根银丝小辫,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
“他们俩倒是养得结实。”叶惊掂了掂背上少年人的重量,“块头也不小。谁练的?”
“喻雏。”
常究说出了那个毫不让人意外的答案。“喻雏的身手很好。若只论剑,我未必能打得过她。”
“真的?”叶惊讶然,“我们不是符剑双才么。你的剑术那么好,怎会?”
常究默了片刻,说:“你的重点,是想顺便夸一夸你自己吧。”
他们都笑了。这笑久违了,无关恨和爱,倒像是背着少年人,自己也重回了少年。常究笑完后,轻轻叹了声,说:“三百年前起……月娘剑就很少愿意让我拿起了。”
是因为他拿着月娘剑,杀了自己的至亲之人吗?
他们没有说话。林中的秋风拂过,稀疏的虫鸣也远了。一处斜坡上的吊楼被夜色包裹,灵光打亮的灯笼挂在檐上。
他们把少年人们扔到一层那两张小床上,悄声地关上门。二层的住所是他们的,叶惊推开门,只见屋内摆着一张一看就很牢固的竹床,又有一方小桌,两张竹椅。他沉默了须臾,想起凤三看到他们相吻时的神情,不由一阵头皮发麻。
“你对凤三好像很安心。”
叶惊忍不住说。“你不担心他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常究走进屋内,打出几道符,将整座吊楼覆盖住。确认了屋中的符都没有出错,他坐到一张竹椅上,抬手拆了簪,任发髻落下了才说:“他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能听得出来,他很信任凤三。
叶惊却没有放下心。他只觉得喉间发涩,像是咽不下去什么,又像说不出什么。他见常究把金簪放在桌上,走到桌旁拿起,没来由地收进了怀里。常究没有阻止,只是看着他,说:“你已经有我一根簪了。”
“金簪是秦王所作,”叶惊说,“孩子是和喻雏一起养的,耳鬓私语给了凤三。阁主不施舍我点什么吗?”
常究的眼神颤了颤,开口却是:“你的银簪也是赵观的大作。”
“这不一样。”
叶惊莫名委屈,一手抚在桌上,贴近了竹椅上的常究。“为何你待人这么好,待我却没这么坦然。明明我才是最开始认识你的人不是吗?”
“还不是。”
常究轻声说,抬手拆了叶惊脑后的银簪。“还不完全是。”
长发披下。缠在簪上的银流苏摇晃着,缠上了他的指尖。他低头专心地解着流苏,声音平静地说:“你我认识得太早,你也走得太早。我与喻雏相识已有三十年,早就超过了你的年岁。”
叶惊看着他解下流苏,把银簪收入了乾坤袋。常究抬头与他对视,那双好看的眼睛如今生初见般平静,静得就像一汪深潭。
我该往这潭水里丢些什么。叶惊忽然想。可他缺什么呢?
我该把爱奉上吗?可我怕他不需要这爱。世人怕他,弟子敬他,爱呢?我把爱丢进这茫茫人海里,他能看得到吗?
那我该叫恨来缠绵吗?可我对他何恨有之。我情愿他恨我,将我恨之入骨,我也舍不得真的去恨他。可我——可我难道真的甘愿被他恨吗?
于是叶惊忍不住问:“一丝一毫也没留给我吗?常究,你给我的吻是施舍吗?”
出乎他的意料,常究回答得很快。“不。”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了,却又皱了皱眉,凝望着叶惊的眼睛,“你侮辱我?”
“我绝无此意。”
“那就闭嘴。”
常究冷冷地说。“你怎敢问我这种话。”
“那求你告诉我。”
叶惊抚上他的脸,恳求着。“告诉我,你有什么是只属于我的?”
他用指腹摁着常究的唇,说道:“吻是属于我的吗?”
复生以来,在观天阁上练剑月余,他的手已经生了剑茧。新茧子摩挲过这人的唇角,抚上了那双眼睛。于是他又问:“眼睛是属于我的吗?”
常究任由他抚过自己的眉眼,看着他,不答反问:“你呢?”
叶惊双手捧起他的脸,与他鼻尖相碰。像是为了逃避,叶惊闭上了眼睛,说:“我是属于你的。我只认得你。”
屋外的虫鸣忽然响彻山林,也或许只是屋内太过安静。他的心在一声声夜虫的振翅里慢慢沉下,患得患失竟会出现在他身上。可就在他的手要放下时,另一双手覆在了他的手腕上。
“我不是问这个。”
常究轻声说。“我——你真的活着吗?”
这声音迟疑,不似往日那般果决。叶惊颤了颤眉睫,拉开点距离,慢慢地睁开眼,才发现患得患失的不止自己。
常究摁下他的手,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把我留下了。师尊弃我,你亦离我。你们把我丢在世间,你要向我索求什么?”
这话太涩,初闻总是难听出含义,细想却是怨怼。可叶惊没有因此失落,他只是怔怔地回望,喃喃道:“所以——你本就属于我?”
常究气笑了,松开他的手,却被反握住。叶惊像是又觉得只握着他的手不够,还半是狂喜、半是惶恐地贴上来,想要吻他。常究不耐烦地偏头,叶惊非要凑去再吻。这吻从反抗慢慢变作了迎合,再成了常究发泄似的撕咬。
被咬破皮的那一瞬,叶惊感受到不是疼痛,而是活着。血腥弥漫唇齿间,常究忽然起身,把他摁在了一旁的桌上。小桌吱呀一声响,颤颤地承受住这重量,叶惊看着他唇边血色,头一回觉得——高兴,得意。
“簪子我不还你了。”叶惊笑着说,撩拨常究垂下的头发,“阁主的金簪,我迟早要盗完。”
“你那是盗吗?”常究冷声道,“明抢不过如此。”
叶惊大笑,抬手把他摁下,交换了一个吻,
也只有吻。
这场闹剧最后到了床上才停歇。叶惊拂了拂手,灭了屋内的灵光,虚伏在常究的肩上,道:也不怕刚才孩子们听到。”
常究侧着身,拨开他头,说:“喝成那样,明日巳时也不知起不起得来。”
“那酒确实醉人呐。”叶惊轻叹,撩着常究背后的发丝,不经意地擦过常究腰间,“也确实有用。情人酒换一情人吻……”
“你别乱摸了。”
常究打开他的手,轻声骂道。
叶惊没有错过他的颤抖。那仍旧不是羞涩,是战栗——常究在强忍着恐惧。
他还是在害怕。叶惊躺回枕头上,轻轻用手搂着他,说:“睡吧。”
战栗慢慢地停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叶惊听到常究的呼吸声归于平缓后,他微蹙双眉,感受着怀里的温度。
——什么叫作,师尊弃我,你亦离我。
叶惊想着方才常究质问他的话。
我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真的死在他的手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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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仙首既然上报了仙盟,那此次办案,各位都得带上显影珠。”
常究说着,翻手从乾坤袋中唤出六颗洁若皎月的明珠。凤三颔首,与他一起掐指拈咒,六颗明珠便附上了一层淡淡的灵光。
“佩戴此珠,以指尖点三下便可便可与其余配珠者交流,仙盟四位长老会看到诸位的行踪。自笛声起,每隔一刻钟须以凤三、何归灵、叶惊、我、羊启还有满四的顺序报数,可都明白了?”
众人皆应了明白,常究便将明珠分发下去。分到何归灵时,他看到徒儿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便问:“归灵,你何处有疑?”
“……师尊,弟子没有想问的。”
何归灵盯着常究发上的银簪与银流苏,慢慢地挤出这句话。
羊启轻咳两声,抬手朝常究行了礼,道:“小羊斗胆,寻阁主借一剑影。”
常究微微点头,道:“本就有为你备着。”
他双手合十,再拉开时,一柄银光凛凛的月娘剑剑影出现在他双掌之间。羊启像是已经习惯了,拔出自己的军剑,剑影便覆在了剑上,为其镀上一层薄薄的灵光。
“小羊、归灵,你二人今夜以保守为主,若是有危险,不得深入探查。”
常究看着羊启收剑入鞘,又想起什么,补充道。羊启微微皱眉,没有说话,何归灵却道:“但要是——”
“没有要是。”
叶惊打断他,伸手挑了颗明珠,别在自己的领口上。何归灵瞪着他脑后发髻上极为晃眼的雀羽金簪,觉得这人实在是过分,净会挑衅。可见常究没有反对,他扁扁嘴,不情不愿地伸手拿了两颗明珠,一颗丢给羊启,一颗自己收起。
满四把明珠挂上耳垂,凤三则挂在了另一边。余下最后一颗,叶惊拿起,拿常究发间银线穿了,认真地编在他的小辫里。
常究没有看他,而是目光扫过众人,道:“有劳诸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