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旧有些不适应,毕竟仅仅在几个时辰前,季眠还是一个不能站起来的人。
她把小孩一个人扔在轿子里,自己半坐在外头,伸手扯着一段缰绳。
日头正盛,靠近主城的繁华地带风景不错。季眠手里晃着一直青玉酒瓶,仰着头往嘴里灌了一口,发出一声畅快的喟叹。
正想喝第二口的时候,倒叫人拦住了手。
小孩露出一只眼睛,死死的盯着她手里的酒壶,就这样按着,也不说话。
季眠感觉自己懂了。
“想来一口?”
却又看这小冰块皱了皱眉,像是故作矜持。年纪轻轻怎么总有一种年长者的姿态,季眠眯着眼,也不管这小孩愿不愿意,就从身上掏出来一只杯子。
像个百宝箱似的。
“这酒很香,尝一口,不亏。”
季眠把这酒杯递过去,却又坏笑。
“如果你酒量不好,当心我把你带给人皮子卖掉。”
那杯酒被借过,也被学着一口饮尽。却不和季眠一样,小孩子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瞬间就被冲上来的酒劲呛到,她却忍着,只是低低咳嗽几声,皱皱眉之后面色如常。
季眠分心看她一眼,心说小家伙确实很爱逞强。
玉龙山坑的距离坐马车不算太远,她们在戌时入了关,没往战场上去,而是进了城。
此战算是险胜,城中仍旧残留着硝烟的气息,和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恸哭声遍野。
季眠早有准备,两人换了身简单的破烂衣服,又在前一道关□□付了马车,这才入了城。
可刚一进去,季眠就被一个小孩拉住了衣角。
她回头,却发现并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阿浅站在她几步之外,直直站着,看眼前发生的一切。
小孩的手上全是血,拉动季眠的时候弄脏了她的衣摆。可拉的却不是人,而是季眠腰间的一只匕首。
就是用来杀鱼的那一把。
“你是不是剑客?”
季眠轻笑一声,俯下身子,抬平视线望着这小女孩。
“何以见得,就凭这个匕首?”
“你看起来很厉害。”
小孩的话语声笃定又倔强,对这个陌生人的实力没有任何质疑。
季眠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的时候,手里忽然被塞了一把糖,什么样的都有,零零碎碎,甚至透过油纸袋,她都能摸到里面已经半化的糖果,也不知道是被揣了多久。
“你能不能帮我杀一个人?”
半大的孩童语出惊人,季眠手上的糖吞了一半,糖纸还攥在手里,满不在乎地答了一句。
“不够,这点太少了,生意做起来很亏。”
“你想要多少,只要你成功了,多少我都会给你。”
小孩的语气愈发急促,目光时不时落下一个小巷口边上,甚至变得尖锐。
因为下一瞬,就有一群人提着刀从那条小巷里走了出来,一步一步,全部围在三人身侧,乌泱泱一大片。
看为首这位的穿着,应是附近山头上的山匪。
目标只是她身边这个小孩而已。季眠现在自身难保,出手乃是下下策。她伸手去握住阿浅的掌心,微微泛着凉意,手心却有一层薄汗,是热的。
季眠拉着阿浅要走,身后的小孩却没有声音,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希冀般期望着她人的垂怜,却在一分一秒中,被耗尽了勇气。
季眠却在尽头停住脚步,阿浅似乎也是。几乎在她停下的前一步,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阿浅。”
阿浅应了一声,握手的力道更重,想要眼前这个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我就送你到这里,我先前往你的包袱里放了写银两,你想去哪,便去哪里。要躲着,学聪明点,不要被人抓了。”
季眠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对这幻境中的人物付诸如此真情,哪怕只是眉眼间与林清也有几分相似。
但她不想这样承认,尚且当做自己一时心善。
毕竟不管养什么东西,跟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有感情的。
虽然只有两日。
季眠说完话,空出的那只手便已经唤出了佩剑。
那块其貌不扬的黑铁,是世间至强的利器。
掌心出了汗,不知道是谁的。季眠先松了手,一点一点的,可最后的指关节却仍被这个沉默的小孩子紧紧扣住。
“你要回来,我会等你。”
季眠其实不太操心自己会不会死,主要是……她不知道自己会在多久之后醒来。
她过分了解自己的身体,带上这小家伙一来也算是多了一丝挂牵,二来,她倒是不想自己那样的模样被这小孩子见到。
甚至说是林清也。
虽然她口中的这个人已经看过很多次,可季眠仍旧没有习惯,因为在她自己的记忆里。她打遍天下无敌手,根本不会有这样狼狈的时刻。
那时候,连林清也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以此来示弱并非她的本意。
因为现在,她一旦催动剑气,就会自噬其身。
季眠眼看着这小家伙走远,竟连头都没有回一个,隐约中,那迈步的姿势倒像极了林清也。
季眠摇摇头,收回思绪,持剑迎上。
人群中的那个小女孩先一步注意到季眠的脚步声,蓦地回头,眼中的期盼之色遮掩不住。
季眠却没脸没皮的拿出那一手的糖果,剥了一颗,扔进嘴里。
“糖挺甜的。”
黑谳无需使出全力,纵使在这环境之中,这神器的杀伤力仍旧无人可挡。季眠只知道自己三两下便处理了那些匪寇。
摆摆手,御起轻功离开。
许是没走多远吧,季眠躲在一个小院子里。院子荒凉,地上的落叶都无人打扫,风吹起沉重的灰,卷到季眠身上。
季眠靠着一块假山,在意识最迷蒙的时刻,闻见了硝烟。
红衣女子背着手,身上的色泽宛若天边红霞,她站在屋檐顶上,手上拿着一柄红的胜火得利剑。内力催动之下,那冰冷的铁剑冒出火光,将她身侧的空气都炙烤变形。
她一身都是红的,就连空出手的那一只酒瓶子,都是用通体赤红的血玉制成。
她看着自己生出的火被人扑灭,冰棱的寒气在她身畔盘踞,如同冰火两重天。
只笑笑,倒不恼。
“你突破禁制,会伤的很重。”
幻境中的一切都是过往,俱为假象,可眼前这人,却能够一眼洞穿她的所思所想,真是令人费解。
林清也却换了一身衣服,穿上了自己惯常喜欢的白衣,体内的内力已经紊乱,却不曾松懈掉施加在霜降剑上的力量。
在她身后,是已经昏倒,失去了意识的季眠。
“无需你挂怀。”
“罢了,也算是有缘。我倒不知道你竟然怕这个。”
女子将自己的佩剑收好,饮一口酒。
“你好奇那小孩是否安康,我倒可以直接告诉你。这群匪寇自玉龙山坑而来,一路劫持那些遗孤,这小孩刚才也算是救了她们。”
“可林清也,这是你的幻境,你不会有事,可她会。”
林清也沉着脸,将倒地的人揽入怀中。于是四周的景象又开始变换。
一阵白光过后,这里不是幻境,不是十多年前的玉龙山坑,而是漠森境内的苍麓遗址。
四周的雾气不再笼罩在她们身边,分出一片清明。
林清也怔了怔,这才发现方才在自己怀中的人影早就不见。四周昏迷着许多陌生的面庞,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季眠的,或者说是那张假面。
林清也用剑气斩开迷雾,用师尊曾教授的法子在四方步下阵法,费力将那些同行者全部拉入了阵法中心。
迟云岫听见动静,竟跟着寻了过来,二人一块忙了一阵。
此阵有驱散之效,果然不多时,众人都恍惚清醒过来。
“你见过她吗?”
迟云岫将手中的药物分发下去,偏过头来,正想去回应她。
抬眼越过林清也的身影,瞥见不远处燃起一阵不知名的火焰。
那火越烧越大,顺着高耸的树木窜入云霄,周遭的空气瞬间蒸腾,扭曲的雾气散在周围,挤压着她们的生存空间。
林清也在霜降剑上施力,她身上还带着冲破桎梏的内伤,脏腑深处多少含着些许剧痛。就算是如此,也仅仅只能维持一小片的生存区域。
那小姑娘左瞧右瞧,发现季眠不在,忙问了一声。
“那个坐着轮椅的人去哪了?”
自然没有回音。
林清也也跟着脸色不好,闷着声音开口。
“方才还同我在一块,现在不知道去哪了。”
“这厮果然是贪生怕死之辈,我们这一行人遇到如此险境,她倒好,一声不吭地就跑了。”
迟云岫看不过眼,替季眠说了几句。
“这火烧的这样大,恐怕她是被困在别的什么地方的。”
迟云岫确实心善,却不曾料想,几乎是她话音一落的瞬间。
穿过林清也立起的几道透明冰幕,火焰最雄壮的一处,出来一个人影。
季眠身下的轮椅乃是特制,是这寻常火焰烧不化的。而季眠此时如同浴火,她身上的锦袍被火烧成灰烬,露出一身漂亮的黑袍。金色的纹路随着袍角的动势蜿蜒,颇像一头沉睡的巨龙。
身边陡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声音。
“那是魔教的衣服,那是季眠!”
于是林清也就看见,季眠脸上的那层脸皮被这火烧去大半,露出她原本昳丽的容貌。
她却松了口气。
是的,那是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