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三天后,柏在马尔科随同下启程返回驻军领地。
他只有两个月的暑假时间,且不说已经答应了埃尔维斯会离开军团,事实上,他的军团生涯也接近了尾声。
回到驻地的第二天,埃尔维斯上门,将两份审批单推到了他跟前。
是约翰和哈瑞思的革职审批。
“保留了军籍……”埃尔维斯语气冷淡道,“下辖哪个队伍愿意要他们,让他们自己选去吧。”
埃尔维斯对这两人是有气的,他眼睁睁看着柏为保全这两个人倒下,那一瞬间他真的想过柏要是死了该怎么办。
可事到如今,埃尔维斯反复斟酌,最终还是给两个士官保留了情面,若连军籍都一并革去,两人基本可以说是前程尽毁。
柏扫了审批单一眼,并未发表意见,转而问道:“我明天离开,你还有时间送我吗?”
埃尔维斯这几天肉眼可见地与他生疏,柏不知道这发小还要别扭多长时间,他并不打算丢掉埃尔维斯这个朋友,如此一问,对方乐意的话自然顺水推舟应下,就算不想送,也可以给他一个“军务繁忙,没时间”的理由。
他把梯子都给对方搭好,可埃尔维斯磨磨唧唧地想了半晌:“我其实……有空,但……你想不想我去送啊?”
柏:“……”
他算是知道这二百五为什么相亲几十次都没个声响了。
柏沉默了一会儿:“你既然有时间,开车送我出去……自然更方便些?”
军团进出车辆都要报备,柏担任临时教官,并未配备私人座驾,独自离开军团还要额外审批一张通行证。
但跟埃尔维斯一起就没有这个麻烦。
“那……好吧。”埃尔维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嘟嘟囔囔地说,“这可是你自己求我的啊,我可没掺和你跟你那位殿下的感情。”
柏:“……”
东共和国有句古话叫什么来着?朽木难雕。
敲定回程的事,埃尔维斯正要离开,忽然又停下脚步,想起另一件事:“对了……”
柏看向他。
埃尔维斯轻咳一声,组织措辞半晌:“你回来后是不是还没跟你那位殿下联系?他……前天来电问到了我头上,我又没办法瞒他,只能把这两天的事说了一遍,你……记得给他回个消息。”
柏:“?”
埃尔维斯说完便走了出去。
柏愣了一会儿,把埃尔维斯的话重新捋了一遍,想起自己在野战拉练前曾给席宸发过消息,说拉练期间不方便带手机,并报备了自己回程的时间。
可这几天他因伤耽误,回来后就把跟席宸联系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依席宸的性格,大概率在四天前就掐点发消息询问过,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必然要问到埃尔维斯头上。
柏忙从办公桌抽屉里找出关机已久的手机,给席宸回拨过去。
……
忙音“嘟嘟”响了一会儿——柏并不觉得对方会即时接到,席宸大概率在忙,看到来电记录后自然会找个合适的时间拨回来。
正打算挂断,电话却忽然接通了。
听筒里传来席宸略带喘息的声音:“小柏?”
柏有些意外地怔了片刻,一时没出声音,电话那头的席宸立刻有些不安地又问了句:“柏?”
柏反应过来:“哦……是我。”
席宸松了口气,他正在跟随队伍训练,接到电话后立刻脱了队,旁边督训的军官看他一眼,没敢说什么,默默给他让了个僻静的位置。
听筒里的杂音小了些,柏猜测对方大概率又我行我素地藐视了纪律,问道:“我耽误你了?”
“没有。”席宸失口否认,询问起柏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柏原本是想将这件事瞒下去,但埃尔维斯已经走漏了风声,就不得不向席宸解释一番,而后道,“真的没问题,那种程度的阵法伤不了我,休养两天就回来了。”
席宸不置可否,他担心的不是这些。
柏的确实力不俗,一般的魔法伤势可以依靠魔法血脉迅速修复,但他从埃尔维斯口里套出的话得知,柏之所以受重伤,是因为有两个Alpha士官在现场释放强威慑。
他当初只是用威慑试探了下柏的性别,就给对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而柏在刚刚的叙述中甚至刻意避开了这点……如果真没事的话,依柏的性子,不会刻意瞒着。
“小柏,你要不……”
席宸艰难组织着词句——他想过军团生涯对柏来说会有些麻烦,但因为曾亲手折断过对方的羽翼,出于弥补,才允诺柏按照他本该走的路子接手军团,他以为这样会解开柏的心结,却没想到差点害了对方。
此刻席宸几乎无法遏制想将柏收拢在掌中,不允许他再受一点伤害、乃至于不让他再接触任何一个Alpha的想法。
“你想劝我回去,不再继续执行任何军团任务,是不是?”由于对方长久的沉默,柏接过席宸的话,说出了对方想说却无法表达的意思。
席宸叹了一声:“是我考虑不周,小柏,与你的安全比起来……你其实还是可以继续研发机械魔法武器,但不要再在军团待下去,好不好?”
柏沉默了一会儿:“我明白,暑假马上就结束了,我很快会回去。”
他可以暂时答应离开军团,但以后……柏想,他还有其他的计划。
席宸听出了对方只是暂时妥协,但此刻并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他沉吟半晌,转口问道:“那两个士官怎么处理?”
柏:“埃尔维斯刚提交了革职审批,要将他们驱逐军团,我……”
席宸:“驱逐军团?这种不听指令的士兵还要在军队待下去?是埃尔维斯的主意?呵……让他改发命令,对两人革除军籍。”
柏:“……我打算按照军纪驳回审批,对两人扣除半年的补贴和薪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席宸站在尘土飞扬的陆军训练基地,不远处就是训练得热火朝天的士兵和战友,他很清楚从这件事本身的过程来说,革除军籍这种处分对那两个士官实在太重了。
可他们伤得是柏。
“席宸,”电话那头的柏嗓音缓下来,依旧有些沙哑,低声道,“如果发生这次事故的是你,是埃尔维斯,是任何一个Alpha,甚至Beta,那两名士官都不该遭遇这样的处分,但眼下他们要毁弃前途,只因为我是个Omega,是安路易斯家族的少爷。”
席宸:“可是小柏……”
柏:“这是我外公一手组建起来的军团,士兵们可以对我不服气,但我不能让他们认定我是个倚仗特权横行霸道的混账。”
席宸静了半晌,最终沉了口气,低声道:“好,那你决定。”
顿了顿,又说:“回去后到阿斯加尔医疗中心做一次全面体检,把报告结果发我,需要的话……我可以随时提取信息素给你配置安抚剂。”
柏摇摇头,有些无奈的笑了一声:“遵命,殿下。”
*
挂断电话,柏叫来了马尔科。
他将埃尔维斯送来的革职审批单丢进了垃圾桶,重新拟了一份处罚通告,签字盖章,交给马尔科道:“报备军纪指挥处,处罚结果通知给约翰和哈瑞思吧。”
马尔科看了那份处罚通告一眼:“那个……不需要那两个小子来见您吗?”
他想,约翰跟哈瑞思见到这份通告,大概率会想跟这位被歧视、被伤害、又被误会过的上校说些什么。
柏摆摆手:“不必了。”
他遭遇过两人的强烈威慑,得益于抑制颈环中安抚剂的作用,后遗症并不算十分严重,但后颈腺体的不适至今未能缓解,除此之外还有Omega无法控制的心理应激反应,他没办法在这种状况下去见那两个人。
马尔科是个Beta,不了解这些,只以为柏没时间,毕竟柏明天就要走,还得收拾行李。
他拿着处罚通告奔向军纪指挥处。
军纪指挥处要登记处罚名额,通报财务和人事处,一通流程走下来,马尔科第二天才来得及到士官宿舍通知两人最后的处罚结果。
……
约翰和哈瑞思已经提前收好了行李,各自坐在床沿,面如灰土地等着最后的铡刀落下。
有风声称埃尔维斯少校昨日就拿着革职审批单去找了安路易斯上校,以目前的情况看,两人不被开除军籍都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宿舍里其他士官略显唏嘘地看着他们,有人于心不忍,出主意道:“要不……你们去跟安路易斯上校道个歉?上校脾气好,万一……”
“万一?脾气再好人家也是温斯公爵的外孙,教官没准儿都不想见他们。”另一个士官道。
“我说你们两个心里怎么就没点逼数?”又有一个士官说,“教官都下令了,为什么不听?欺负教官是个Omega?”
“是Omega也能顶着威慑虐你们,真是的,这下傻眼了吧!”
“行了,别说这些,约翰和哈瑞思也不好受。”
“可安路易斯教官如果不是个Omega,也不至于……”
“你意思是要怪到教官头上?能不能清醒点啊,没有教官救场,这两个小子好歹得养伤半个月。”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按照军纪……”
“这已经不是军纪能解决的了,你试试在军团外把Omega威慑到重伤?看看警署怎么处理?刑拘都算轻的!别说教官,温斯公爵不追究都不错了。”
“……”
宿舍里安静了一会儿,士官们将目光投向约翰和哈瑞思,哈瑞思低头坐着,看了眼同样坐在旁边的约翰,有些不安地思索该不该去向安路易斯上校认个错。
他出身贵族,家里有个不起眼的爵位,跟安路易斯这种姓氏没法比,但也算得上体面,他因加入安路易斯军团,曾是父母长辈们眼中最有出息的那个,可如今……
“约翰,要不我们……”
哈瑞思低声开口,想询问对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去道歉。
他心里其实有些委屈和憋闷,心想要不是看约翰当时留在那儿,自己根本不会冲动的不听指令,万一真的被革职或开除军籍,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母!
可约翰并没有理会他,从刚才起,约翰就一直坐在床沿,低着头,指尖无意识绞在一起,对周围人的话语毫无反应。
他与哈瑞思不同,从小家境贫寒,这些年靠着自己在军团挣下的功绩,才稍微让家人好过一些,他有一个残疾的爷爷、意外离世的父亲和常年患病的母亲,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正在上学的妹妹,平日里光母亲的药费就开销不菲。
作为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他要考虑一家人的生计,一旦被军团革职或开除军籍,未来面对的大概率会是妹妹们辍学、母亲和爷爷为医药费不得不重新拖着病体谋生,而无法拿到退役凭证的他,也几乎不可能再在未来得到一份好工作。
但凡想想这种可能,约翰就绝望得头皮发麻。
他不是没想过向埃尔维斯少校或者安路易斯上校求情,可此刻的他有种无法言说的怯懦和畏怯,一想到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世家少爷,约翰就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失力与无措。
他从没有与传说中的贵族们真正打过交道,军团中自然不乏世家弟子,但在军纪的严苛要求下,所有人一律抹平了身份,而在以实力和军功论高下的环境中,约翰凭借优越的性别和天赋,得以在军团轻易维持着一种高姿态。
这让常年困顿而压抑着诸多自卑的他自我欺骗般觉得,自己也能享受到那些天生好命的贵族们得以藐视众人的优越感。
在约翰眼中,这世间就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倾轧,就像Alpha可以轻易碾压Omega,本可以凭借权势地位将他碾在脚下的安路易斯·柏,又怎么会在被冒犯后原谅他?
……
宿舍里一片静谧,不少士官看出了约翰的焦躁和不安,有怜悯,但没人能劝什么。
就在这时,宿舍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尔科风风火火地推开集体宿舍的门,往门内瞅了一眼,看到如丧考妣的约翰和哈瑞思,又挑眉望到两人收拾整装的行李。
马尔科:“什么情况?处罚通知都还没下来,要主动跟军团提离职啊?”
宿舍里的士官纷纷望向他,有心急的士官问道:“马尔科,你是来通知处罚结果的吧?教官和少校怎么说?”
“咳,处罚嘛……”马尔科轻咳一声,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到哈瑞思和约翰惶恐不安的目光,又放弃了这个念头,直接道,“教官打算罚扣你们两个半年薪金,并取消过去一年内的所有绩点补贴。”
“……”
宿舍里静了好一会儿。
有人难以置信道:“就这?”
“什么叫就这?”马尔科给了那人一巴掌,“巴着自己战友被革职是吧?”
“不……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士官们面面相觑,似乎都有些诧异,有人问道:“可我昨天还见到埃尔维斯少校拿着审批单去了教官办公室,马尔科,你不会骗这两个小子吧?都这时候了,这玩笑可不兴开……”
“谁跟你们开玩笑了?”马尔科严肃下来,转头望向约翰,又瞄了哈瑞思一眼,“埃尔维斯少校确实提交了革职审批单,但教官没批,他说你们罪不至此,又说大家在军团待这些年不容易,所以伤势虽重,也并不打算追究,只按违反军纪处理。”
“可教官他……”
约翰比所有人都更加惊愕,他从床沿上站起身,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顿住。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甚至一时半会儿难以理解。
柏有权力,却居然并不打算对他发泄。
马尔科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膀:“臭小子,误会了吧?埃尔维斯少校都没打算网开一面,可教官拖着病体,临走前也还是决定给你这混账兜底,这件事连温斯公爵那里都没上报。”
约翰抿唇沉默下来。
“等等,马尔科,你说什么?教官要走了?”宿舍里忽然有人问道。
马尔科点头:“对,本来是要晚一些,但因为要回去养伤,提前出发,今天就要走。”
“啊,今天?怎么不跟我们告别?”
军官离队前都会跟士兵们有场简短的告别仪式,即便是最仓促的行程,也会相互见一面,互敬军礼。
可柏就这么直接走了。
有人下意识将迁怒的目光投向约翰和哈瑞思。
马尔科低咳道:“都别瞎想,说了教官是因为身体不适,哪有力气再跟你们这群臭小子闹腾。”
“可……”
士官们还想说什么。
马尔科摇头,犹豫半晌,叹了口气道:“不过我刚来的时候,教官才收拾完行李,运气好的话……他这会儿应该在停车场。”
士官们沉默片刻,刹那间,宿舍里“呼呼啦啦”的起身声响成一片,所有人一窝蜂地冲出宿舍,朝停车场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