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泄完的祝淮之咳了两声,喉间涌上新的腥甜,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看着地上被阴影死死束缚、如同困兽般的齐旻,眼中翻涌的激烈情绪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空寂。
“……他交给你们处理吧。”
他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面上是一种抽离了所有喜怒的、近乎虚无的空静表情,仿佛刚才那个狠厉踩脸的人不是他。
桑亚扛着相机迈着小短腿就想跑过来给他治疗,小手已经泛起了柔和的白光。
祝淮之却微微抬手,做了一个制止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
“不用了。”
他声音沙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拒绝。
沈荆泽看着他那满身的狼狈——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青,指尖还在不断滴落鲜红的血珠,身上那件属于江时越的、明显过于宽大的衣服,更衬得他身形单薄空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沈荆泽嘴唇动了动,想起这家伙之前的“混账话”,到嘴边的那句“让小桑亚给你看看”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只是抱着臂,冷眼旁观。
祝淮之似乎也并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和尘土的手,下意识地伸手掏了掏口袋,想翻出一颗常备的、用来补充体力,缓解情绪的糖果,想要递给那个一直试图帮助他的小治疗师,作为一个无声的感谢。
指尖却摸了个空。
他愣了一下,随即恍然。
这……不是他自己的衣服。
是江时越的。
这个认知让他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扯了扯嘴角,最终只能对着桑亚的方向,露出一个极其短暂、甚至算不上是笑容的弧度,带着歉意,也带着疲惫。
然后,他不再停留,也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地、有些踉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而伤痛的身体,消失在了巷道尽头的阴影里。
-
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祝淮之回到了那栋他生活了十几年的老房子。
用钥匙打开门,熟悉的、带着淡淡旧书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十分温馨,米色的窗帘,柔软的沙发,窗台上几盆绿萝生机勃勃,墙上还挂着几幅色调温暖的风景画——这些都是他父母还在时,一点点添置装扮起来的。
只是如今,这满室的温馨,因为只有他一个人,而显得格外空荡寂静,仿佛连空气都凝滞了。
他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他望着空无一人的客厅,习惯性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轻轻说了一句:
“我回来了。”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又异常孤独。
没有回应,也永远不会有回应。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卸掉了他强行支撑了一路的、所有的力气和伪装。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门板一点点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背靠着门,他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胸口处传来的,不仅仅是齐旻重击留下的疼痛,更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闷痛。是被操控的屈辱,是被迫伤害江时越的愧疚,是被沈荆泽讽刺时的难堪,是独自面对生死危机的恐惧,是看到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宽大外套时的恍然与……失落。
所有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将他彻底淹没。
他难受地用手紧紧按住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这样才能阻止那颗心脏因为过载的负面情绪而炸开。
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哽咽。
“……我难受。”
低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消散,带来的不是缓解,而是更深沉的孤寂。
在这极致的痛苦与无助中,一个被他小心翼翼珍藏、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称谓,不受控制地、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依赖,滑出了唇畔:
“妈妈……”
声音很轻,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和渴望,瞬间击碎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强。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每次生病发烧,浑身难受地蜷缩在床上,妈妈总会坐在床边,用那双温暖柔软的手,一遍遍轻柔地抚摸他的额头和发丝。她会哼着不成调的、却异常安心的歌谣,或者用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低声哄着他:
“之之乖,妈妈在呢,睡一觉就好了……”
“宝贝不怕,妈妈给你揉揉就不难受了……”
冰冷的孤寂和身体各处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在意识几乎要被黑暗吞噬的边缘,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空虚里,求生的本能,或者说,对温暖最原始的渴望,让他几乎是榨干了体内刚刚恢复的、微不足道的一丝精神力。
他没有用它来疗伤。
而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凝聚起来,如同一个笨拙的孩子捧着珍贵易碎的肥皂泡,在自己的眼前,缓缓铺开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奢侈的幻境。
微光闪烁,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
他看到了。
妈妈就坐在那张熟悉的、铺着碎花桌布的旧沙发上,穿着那件他记忆中最柔软的米色毛衣,温暖的灯光在她周身晕开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正低头做着针线活,侧脸的线条温柔而宁静,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等待晚归的家人。
没有声音,这个粗糙的、耗尽力气的幻境还无法模拟出妈妈温柔的声音。
但只是这个画面,这个安静存在的、触手可及的虚影,就足以让蜷缩在门后的祝淮之瞬间溃不成军。
他怔怔地看着,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但他舍不得眨眼,生怕一眨眼,这短暂的慰藉就会如同泡沫般碎裂。
他像个终于找到家的迷路孩子,向着那片虚幻的光影,极其缓慢地、艰难地伸出了手,指尖穿透冰冷的空气,徒劳地想要触碰那片温暖。
“……妈妈。”
他无声地唤着,嘴唇颤抖,所有的委屈、痛苦、恐惧和孤独,都凝聚在这个无声的唇形里。
幻境中的妈妈似乎有所感应,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朝着他的方向望来,脸上露出了他记忆中那样包容一切的、温柔至极的笑容。
够了。
这就够了。
祝淮之看着那个笑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握住,剧烈的疼痛奇异地平复了些许。他贪恋地看了最后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随后,精神力彻底耗尽。
眼前的幻象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一点点变淡、消散,最终彻底融入了房间的黑暗里。温暖的灯光,碎花沙发,妈妈温柔的笑容……全部消失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重新被冰冷的孤寂和真实的痛楚紧紧包裹。
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脱力般瘫软在冰冷的地板上,将滚烫的脸颊埋入臂弯,发出如同小兽哀鸣般的、压抑至极的呜咽。
泪水浸湿了臂弯的衣料,冰冷的触感与脸上未干的泪痕交织。剧烈的情绪波动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汐,最终淹没了残存的意识。
他就这样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脸颊贴着粗糙的地板,在断断续续的、压抑的抽泣声中,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浅淡,带着哭过后的轻微鼻塞声。
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在窗外透进来的、稀薄的月光下,反射出微弱而脆弱的光泽。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依然承受着某种重压,偶尔身体会无意识地轻颤一下,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是伤口在隐隐作痛。
偌大的房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他清浅而孤独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空气里缓缓起伏。
月光无声地移动,将他蜷缩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就在祝淮之沉入不安的睡眠,身体不自觉地顺着门板往下滑倒的瞬间——
他背后倚靠的房门,突然被人从外面轻轻拉开了一条缝隙。
失去了门板的支撑,祝淮之整个人软软地向外倒去,眼看就要直接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些许匆忙和不易察觉的紧张,稳稳地接住了他下坠的身体,下一秒,他便落入了一个带着夜露微凉、却又隐隐散发着熟悉气息的怀抱。
江时越半跪在门口,看着怀里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沾着泪痕、浑身滚烫的祝淮之,眉头狠狠拧在了一起。
这人怎么睡在这里?
他刚才在据点里,越想越不对劲,那股无名火消散后,理智回笼,结合祝淮之幻境中的解释和他离开时那空寂的眼神,以及沈荆泽汇报的“齐旻已被控制,祝淮之伤势不轻却拒绝治疗独自离开”的情况。
于是他猛地拉开房门,周身萦绕的低气压让客厅里的沈荆泽和夏晴昼都下意识地噤声。
他没有看他们,径直走向被阴影束缚、瘫在地上的齐旻。
齐旻看到他去而复返,眼中刚闪过一丝惊疑,迎接他的就是裹挟着电磁之力、毫不留情的一记重拳!
心满意足的揍了齐旻一顿。
他蹲下身,不顾齐旻身上的血污,一把拽过他的手腕,粗暴地撸下上面的个人终端。
利用自己的权限和某种强制破解手段,他快速浏览着里面的信息,最终锁定了家庭住址一栏。
得到确认,江时越像扔垃圾一样甩开他,站起身,对着沈荆泽丢下一句:“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据点,身影融入夜色,朝着那个地址赶去。
当他终于找到地方,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和夜风的微凉,推开那扇门,却接到一个直接倒进他怀里、滚烫而脆弱的祝淮之。
怀里的身体轻得过分,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不正常的体温,还有那细微的、带着哭腔的呼吸声。
江时越抿紧了唇,眼底带着未完全消解的别扭。
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祝淮之打横抱了起来,动作甚至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轻柔,仿佛生怕碰碎了怀里这个易碎的祖宗。
啧,麻烦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