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琉璃瓦在初春的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阶下铁甲铿锵,震得金砖地隐隐作响。
谢烬一身玄色征袍,肩甲上还凝着边关未散的霜气,腰间佩剑的剑穗沾着塞外的风尘,一步步踏上丹陛。
五年戎马,他从罪臣之子沦为沙场孤魂,又凭着一身血勇挣得赫赫战功,今日归朝,所求唯有一纸重审旧案的圣旨。
“臣谢烬,幸不辱命,北境大捷,特来复命!”他单膝跪地,声音掷地有声,带着久经沙场的沉厚与桀骜。
殿内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各异,有赞许,有忌惮,更多的却是隐晦的敌意。
圣上尚未开口,一道尖锐的弹劾声已然划破殿内的肃穆:“陛下,臣有本奏!”御史台御史李嵩越众而出,手持弹劾奏章,声色俱厉,“谢烬身为罪臣之子,本应戴罪立功,谨言慎行,然臣查得,其在北境期间,与匈奴私通书信,意图谋反!证据确凿,请陛下明察!”
谢烬猛地抬头,眼底燃起怒火:“一派胡言!李御史血口喷人,可有真凭实据?”
“证据在此!”李嵩将一叠书信掷于地上,“此乃截获的密信,字迹与谢烬手书别无二致,更有证人指证,曾见其深夜与匈奴使者密会!”
谢烬俯身欲捡,却被侍卫拦住。
他怒视李嵩,胸腔中气血翻涌:“此乃伪造!当年家父遭人构陷,含冤而死,如今我凯旋归来,奸人便迫不及待欲除之而后快!陛下,求您下令重查,还谢家一个清白!”
圣上眉头深锁,目光在谢烬与李嵩之间流转,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朝臣们压抑的呼吸声。
良久,圣上沉声道:“事关重大,不可轻信一面之词。
将谢烬拿下,打入诏狱,交由中丞沈疏主审,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陛下!”谢烬嘶吼出声,却被侍卫强行拖拽而下,征袍在挣扎中撕裂,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疤,那是五年沙场留下的印记,也是他求存的勋章。
他死死盯着殿上沉默的百官,心中满是不甘与愤懑,却终究无力回天,被押着往诏狱而去。
沈疏立于百官之列,一身月白官袍,腰束玉带,面容清冷如月下寒梅,无半分波澜。
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让她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五年了。
整整五年,她以中丞之职,弹劾了谢烬八十一次。
从他擅自投军,到他在军中屡立奇功,再到他如今凯旋归来,每一次弹劾,都精准地踩在朝野瞩目的节点上,既维持了她清冷刚正,不徇私情的名声,又将他牢牢锁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世人皆道她沈疏铁面无私,连罪臣之子都不放过,却无人知晓,那些弹劾奏章的字里行间,藏着她不敢宣之于口的牵挂。
她看着他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沦为背负血海深仇的孤狼,看着他在沙场九死一生,看着他一次次挣扎求生,心中的情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关注中悄然变质,从最初的家族恩怨牵绊,变成了如今偏执到近乎疯狂的在意。
“沈中丞,”圣上的声音传来,打断了她的思绪,“谢烬一案,便交予你了。
务必公正审案,不可偏袒。”
沈疏敛衽躬身,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臣遵旨。
定当尽心竭力,查明真相,不辱使命。”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被押出殿门的谢烬身上。
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带着几分狼狈与孤绝,像一株被狂风摧残却不肯弯折的劲松。
沈疏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既有担忧,又有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安心,他终究,又回到了她能掌控的范围之内。
次日,诏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弥漫着铁锈与霉味,石壁上凝结着水珠,滴落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声响。
谢烬被铁链缚在刑架上,一夜的折磨让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却依旧眼神桀骜,不肯低头。
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清冷的身影逆光而来。
沈疏身着官袍,缓步走入牢房,身后跟着两名衙役。
她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像是敲在谢烬的心上。
“沈疏!”谢烬看到来人,眼中怒火更盛,咬牙切齿,“果然是你!当年我父亲遭人构陷,你沈家推波助澜,如今我归来欲求清白,你又迫不及待跳出来落井下石!你我究竟有何深仇大恨,你要这般赶尽杀绝?”
沈疏走到他面前站定,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清冷的眸子像结了冰的湖面,不起一丝涟漪。
她看着他身上的伤痕,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看着他眼中的怒火与不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她不能表现出来。
她是沈疏,是朝堂上人人敬畏的清冷中丞,是五次三番弹劾他的死对头。
她必须维持住这份冷漠,这份疏离,才能掩盖住心底那汹涌的,不被世俗所容的情感。
“谢烬,”她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本官奉旨审案,只问事实,不问恩怨。
你只需如实交代,你与匈奴私通之事,是否属实?”
“属实?”谢烬嗤笑一声,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依旧倔强地抬着头,“沈疏,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那些所谓的证据,不过是奸人伪造,你身为中丞,明辨是非乃是本职,为何偏听偏信,对真相视而不见?你分明就是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沈疏重复着这四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痛楚,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何尝不想相信他?何尝不想立刻为他洗刷冤屈?可她身处朝堂,步步维艰,背后牵扯着无数势力,稍有不慎,不仅救不了他,反而会将他推入更深的深渊。
她必须谨慎,必须步步为营。
“谢烬,本官再问你一次,”沈疏的声音冷了几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与匈奴私通,是否属实?若有半句虚言,休怪本官刑讯逼供!”
“刑讯逼供?”谢烬怒视着她,眼中满是失望与愤怒,“沈疏,我原以为你虽与我有怨,却终究是个正直之人,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滥用职权之辈!我谢烬问心无愧,所谓私通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你要审便审,要打便打,想让我屈打成招,绝无可能!”
沈疏看着他倔强的模样,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他总是这样,像一头不肯驯服的孤狼,浑身是刺,却也满身伤痕。
她知道,以他的性子,若是强行用刑,只会让他更加抗拒,甚至可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
可她又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手软。
她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朝野的注视之下,若是让旁人看出她对谢烬有半分偏袒,不仅她自身难保,谢烬也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带上来!”沈疏对着门外喊道。
很快,两名衙役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走了进来。
那男子面色惶恐,眼神躲闪,正是李嵩口中所谓的“证人”。
“谢烬,你可认识此人?”沈疏问道。
谢烬瞥了那男子一眼,皱眉道:“不曾相识。”
“你怎能不认识我?”那男子突然开口,声音颤抖,“那日深夜,在北境城外的破庙里,你与匈奴使者密会,我亲眼所见!你还交给了使者一封密信,让他转交匈奴单于!”
“一派胡言!”谢烬怒喝,“我从未去过什么破庙,更不曾见过什么匈奴使者!你这奸人,竟敢当众作伪证,不怕天打雷劈吗?”
“我没有作伪证!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男子被谢烬的气势吓得浑身发抖,却依旧硬着头皮说道。
沈疏看着那男子慌乱的神色,心中已然有了判断。
这证人神色闪烁,言辞前后矛盾,显然是被人收买,前来作伪证的。
可她不能当场戳穿,否则只会打草惊蛇,让幕后黑手有所防备。
“谢烬,证人在此,你还敢狡辩?”沈疏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在无人察觉的角度,给身侧的衙役递了一个眼神,“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会如实交代了。”
衙役会意,拿起一旁的刑具,就要上前。
“住手!”谢烬怒喝,挣扎着想要挣脱铁链,却只听得铁链摩擦的“哗啦”声,“沈疏,你敢!”
沈疏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眼中的愤怒与失望,声音冷硬如铁:“动手!”
就在衙役的刑具即将落下的瞬间,沈疏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慢着。”
她睁开眼,目光落在谢烬身上,缓缓道:“谢烬,本官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若如实交代,本官尚可向陛下求情,从轻发落。
若执意顽抗,休怪本官无情。”
她在给他机会,一个隐晦的,让他暂时服软的机会。
她知道,以他的性子,断然不会真的认罪,但只要他稍微松口,她便能找到借口,拖延审案进度,为暗中调查争取时间。
可谢烬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只当她是在逼迫自己认罪。
他看着沈疏那张清冷的,毫无波澜的脸,心中的失望与愤怒达到了顶点。
“沈疏,”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决绝,“想让我认罪,除非我死!”
沈疏看着他眼中的决绝,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她的这份苦心,他终究是不懂。
或许,在他眼中,她从来都只是那个处处与他作对,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死对头。
也好。
沈疏在心中默念。
这样也好,至少,他不会发现她心底的秘密,不会被这份不伦之情所拖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那份冰冷的神色:“既然你执意顽抗,那就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继续审!”
衙役再次举起刑具,这一次,没有再停下。
刑具落在身上的声音,沉闷而刺耳,伴随着谢烬压抑的闷哼声,在阴暗的牢房里回荡。
沈疏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看着他额头上渗出的冷汗,看着他咬紧牙关不肯屈服的模样,心底的疼痛与挣扎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多想立刻冲上去,阻止这一切,多想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承受所有的苦难。
可她不能。
她是沈疏,是中丞,是他的死对头。
她只能站在这里,看着他受苦,看着他挣扎,然后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为他筹谋,为他铺路,哪怕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审案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谢烬被折磨得筋疲力尽,却依旧没有松口。
沈疏看着他被押回牢房,背影虚弱却依旧挺拔,心中的决心愈发坚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查明真相,救他出去。
回到中丞府,沈疏屏退了所有下人,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窗外的日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却驱散不了她心底的寒意。
她拿起案上的纸笔,指尖微微颤抖,写下了一封密信。
信中,她详细说明了谢烬一案的疑点,请求暗中信任的同僚帮忙调查李嵩背后的势力,以及那些伪造证据的来源。
写完后,她将密信交给心腹,再三叮嘱务必小心行事,不可泄露分毫。
做完这一切,她才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谢烬在诏狱中的模样,他的愤怒,他的倔强,他身上的伤痕,像一根根针,反复刺着她的心。
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异常艰难。
幕后黑手势力庞大,朝堂之上暗流涌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可她别无选择。
为了谢烬,为了那份藏在心底多年的偏执深情,她只能一往无前,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夜色渐深,沈疏坐在书房里,一夜未眠。
她看着窗外的月亮,从东边升起,又在西边落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谢烬,你一定要撑住。
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而此时的诏狱深处,谢烬蜷缩在冰冷的牢房里,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却远不及心口的寒冷。
他想着沈疏那张冷漠的脸,想着她下令用刑时的决绝,心中满是绝望与愤怒。
他不明白,为什么沈疏总是处处与他作对?为什么她就不能相信他一次?难道在她眼中,他永远都只是那个罪臣之子,永远都不值得被信任吗?
寒意渐渐侵袭而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冷,更是心底的冷。
他蜷缩着身子,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温暖,却只感受到无尽的冰冷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