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檀香的气息沉静悠远,怀中的婴孩在这份安宁里隐约也睡得更沉了些。
厉明珠最后望了一眼后土娘娘悲悯的容颜,抱着司长安走出了这座小小的庙宇。
王伯见厉明珠出来,连忙迎上前。
“厉娘子,我这就送您到家门口吧?天擦黑了,抱着孩子不好走。”
“本来也没几步路,不必送了,您早些启程回去,也能在驿站歇歇脚。”
厉明珠摸出一串用红绳穿好的铜钱,恰好一百枚,正是凡俗通用的青蚨钱。
“这一路辛苦您了,另外赵师侄给的车资是他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王伯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赵执事给得够多了……”
“拿着吧,您这一路辛苦。”厉明珠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王伯知道再推拒也无用,双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小心接过那串钱,连声道谢。
“哎,哎…那…那老汉就厚着脸皮收下了,多谢厉娘子了!您多保重,娃娃也平安!”
驼铃声远去,周遭安静下来。
青田镇临着一条清澈的溪流,镇子不大,屋舍依着地势错落,多是青瓦白墙,间或有几处篱笆小院。
此刻正是晚饭时分,家家户户屋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孩童的嬉闹声、妇人呼唤归家吃饭的悠长调子、远处铁匠铺里最后几下叮当的打铁声……
这些带着烟火气的声响织成一张网,轻柔地将厉明珠包裹住。
她抱着司长安,沿着记忆中那条熟悉的小路,慢慢向镇子深处走去。
那间挂着“拾遗斋”木匾的小铺面,就在镇子主街靠溪流的一侧。
铺子不大,门前几步远就是潺潺流淌的溪水,一座小小的石板桥连接着对岸。
铺子后面有一个院子,三间正屋,一间小小的灶房,角落里还有一口水井。院墙上爬着些青藤野花。
厉明珠抱紧怀中的司长安,站在拾遗斋紧闭的门前,看着那小院,这里曾是她和明玥的家。
她在门板上轻轻拂过,灵炁无声无息地点在门板几处不起眼的位置。
一层水波般的淡青色光膜在门板上闪了一下,随即彻底消散。
这是她当年离开时随手布下的简易禁制,防些蛇虫鼠蚁,也表明了主人不在家。
厉明珠平复下经脉的些许滞涩后,轻轻一推。
“吱呀——”
厉明珠抱着孩子走进正屋。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两椅,一张旧榻,靠墙立着几个空荡荡的博古架和一口大木箱。
厉明珠将司长安小心地放在榻上,孩子依旧睡得安稳。她走到墙角,墙壁上嵌着符阵基盘,细密符文刻在温润的白玉上。
她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凝脂瓶,拔开塞子,一滴清亮如水又凝着月华清辉的月露滴落在符阵中央的凹槽里。
整个小院从沉睡中苏醒。
厅堂角落一盏莲花状的符灯率先亮起,紧接着卧房,灶间,临街铺面里,几盏符灯纷纷亮起。空气中弥漫的微尘被拂去,那股沉闷的霉味也淡了许多。
这是宅中的符阵被激活了,自一位修士简化了阵法,让凡俗也可以负担后,集驱尘、避虫、恒温、照明之效的符阵迅速在九州普及。
在中州之地安宅的符阵通常是九宫守常阵,一滴月露或一缕日华不过百枚青蚨钱,却足以维系九宫守常阵一月运转。
厉明珠将睡着的司长安小心放在铺了干净软布的小床上,转身去井边打水,准备清扫这阔别多年的旧居。
青田镇本就不大,邻里之间鸡犬相闻。拾遗斋符灯亮起的消息,在晚饭时分便已悄然传开。
当厉明珠正擦拭着桌案上的积灰时,院门外传来一个热情响亮的声音:“哎哟!我就说嘛,远远瞧着这符灯亮了!肯定回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浅碧布裙,身形微胖的妇人已风风火火地推开了虚掩的院门,径直走了进来,正是住在街口,开了间布庄的李婶子。
她一眼瞧见正忙碌的厉明珠,脸上堆满了笑,熟门熟路地就往屋里走。
“真是明珠妹子回来了!这屋子空了有十来年了吧?走走走,别拾掇了,今儿先上我家吃去!我炖了只老母鸡,汤头鲜着呢!”
厉明珠放下布,直起身:“李婶子,多年不见,还是这般热心肠。不必麻烦了,我简单收拾一下,自己弄点吃的就好。”
“麻烦什么呀!添双筷子的事儿!”
李婶子摆摆手,终究还是没忍住,带着点欣羡开口,“明珠妹子,你这一去玄天宗,可是好些年头了!明玥丫头呢?她可是拜进玄天宗成了大修士了!哎哟,那可是咱们青田镇头一份的荣耀!光宗耀祖啊!怎么…没跟你一块儿回来看看?”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朝榻上努了努嘴,意思很明显——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厉明珠身形僵硬,她最不想提起的事,又最想见的人终究还是避不开的。
明玥……
那天发生的事似乎又浮现在眼前,谢文漪那张苍白疲惫却强撑着镇定的脸,还有那句炸响在耳畔的惊雷——“厉姨,明玥她…在突破三境抱玉阶时…走火入魔…没了。”
她的明玥,那个天资卓绝,早已悄然领悟了道意雏形的孩子,怎么可能栽在区区三境三阶上……
那一刻的震惊、剧痛、滔天的疑云和随之而来的冰冷死寂,瞬间淹没了她。自己当时是如何回应的?是尖叫?是质问?还是死一般的沉默?记忆竟然有些模糊了。
李婶子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圆脸上满是探询。
厉明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翻涌的痛楚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寂的荒芜。她看着李婶子:“明玥…已经不在了。”
“啊?”李婶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不……不在了?去哪了?玄天宗那么大的地方,派她出去办差了?还是闭关了?”
厉明珠没有重复,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东西,让李婶子心头一坠。她终于明白了那三个字的分量。
那个嘴巴甜得像抹了蜜、见人就笑盈盈打招呼的少女……那个镇上百年来第一个考入玄天宗的明玥丫头……没了?
李婶子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讷讷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屋里死寂得可怕。
就在这时,榻上传来一声细细弱弱的婴啼,像刚出生的小猫在呜咽,瞬间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哇……呜……”
李婶子看着孩子,又看看厉明珠,这孩子又是谁?
厉明珠怎么突然带了个这么小的娃娃回来?跟明玥……有关系吗?
厉明珠俯身将啼哭的司长安抱了起来,她低头看着怀里哭声渐弱的小东西,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开口:“这孩子……是我在墟市灵树下捡的。天生带了病根,活不长。我见他可怜,就带回来了。”
“捡……捡的?还有病?”
李婶子又是一惊,看着司长安那瘦小可怜的模样,顿时心生无限怜悯。
“哎哟,这可怜见的小东西,那明珠你先安顿着,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开口!街坊邻居都在呢!”
李婶子是个藏不住话的热心肠,也是个出了名的碎嘴子。
不过两三日功夫,拾遗斋的厉掌柜捡了一个活不长的婴孩回来,连同明玥不幸陨落的噩耗,长了翅膀般传遍了小小的青田镇。
次日清晨,西头做豆腐的吴娘子端来一大碗嫩得能掐出水的豆腐脑,上面还细心地淋了点自家熬的糖桂花。
“厉娘子和小娃娃甜甜嘴也行。”
她放下碗,看着厉明珠怀里安静睁着乌溜溜眼睛的司长安,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手,“真乖,不哭不闹的。”
傍晚时分,李婶子又来了,这次她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里面是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肉粥。
“明珠妹子,给孩子熬了点粥,米油厚,养人。”
在这些街坊中,尤其是一些生养过的婶子大娘,热情地涌进拾遗斋,七嘴八舌地传授着带孩子的经验。
“哎哟明珠,这襁褓得这样裹,松紧要合适,太紧了娃儿不舒服,太松了又容易着凉。”
“喂米油啊?娃儿太小,肠胃弱,得熬得稀烂,用细纱布滤一滤才行。”
厉明珠抱着司长安,认真地听着,记着,笨拙地学着。她虽曾修为不凡,但亲自照顾这么小婴儿的经验是一片空白。
在街坊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教导下,最初几天的手忙脚乱和心惊胆战总算慢慢过去,小长安也磕磕绊绊地度过了回到青田镇后最艰难的日子。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厉明珠刚给司长安喂完粥,正抱着他在小院里轻轻走动晒太阳。院门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手里拎了一刀用新鲜荷叶裹着的上好五花肉,正是住在隔壁的燕屠户。
燕屠户声如洪钟,将肉往前一递:“厉掌柜,这是刚宰的猪,挑了块最好的五花,你刚回来,开开荤。”
厉明珠也没推辞,道了声谢接过肉。燕屠户在镇上口碑不错,为人仗义,他家的肉铺生意一向兴隆。
就在这时,许是燕屠户嗓门太大惊扰了,司长安抽咽着哭起来,那哭声断断续续,微弱得让人揪心。
燕屠户看着厉明珠怀里那哭成一团的小家伙,忍不住开口:“厉掌柜,这娃娃哭得也太没劲儿了。听着让人心里发慌。”
厉明珠轻轻拍抚着司长安,神色平静:“先天不足,中气弱。”
燕屠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多问,又寒暄了两句便告辞了。
傍晚时分,燕屠户家的小院里飘出饭菜香。燕屠户给自家娘子柳文秀说起下午的事。
“…那娃娃,哭起来跟刚出生的小猫崽子似的,有气无力,听着就悬乎。厉掌柜也是不容易,明玥丫头没了,又捡了这么个…唉。”
柳娘子是个心细如发的温婉妇人,听了丈夫的描述,又想到自家小女儿芽儿小时候身体也不算顶结实。
“咱家那只灵羊,奶水不是一直挺足么?芽儿如今也就喝点羊奶做的奶豆腐当零嘴。不如跟芽儿商量商量,把羊奶匀出来,每日挤了新鲜的给拾遗斋那孩子送去?”
“还是我娘子想得周到,正好灵羊奶温补,又没什么膻味,可比米油养人。”
晚饭后,芽儿正趴在窗边小桌上,对着今日的功课发愁,她现在满脑子都是曾远哥新做好的那个会转的风车。
柳文秀走过去,温声道:“芽儿,娘跟你商量个事儿。”
芽儿抬起头,眼睛一亮:“娘,我等会儿功课做完了能去玩风车吗?”
“风车的事待会儿说。”
柳文秀在她旁边坐下,“咱家大角的奶,以后每天分一些给隔壁厉姨家的小弟弟,好不好?小弟弟没奶吃,饿得直哭呢。”
“那是不是小弟弟喝了大角的奶,就不哭了?”
“对呀,喝了奶,小弟弟就能快点长大了。”
芽儿歪着头想了想,很爽快:“那行!大角的奶分给小弟弟!”
她答应得痛快,小脑筋却转得飞快,“不过娘,那我的奶豆腐就少了呀!”她伸出三根短短胖胖的手指头,在柳文秀眼前晃了晃,“我要三颗糖渍梅子!一天三颗!”
柳文秀忍着笑:“三颗?牙还要不要了?”
“三颗不会坏的!”芽儿回答得斩钉截铁,随即又想起另一桩心事。
“还有,娘,我功课做得好累,下学回来,能不能去茶楼听半时辰的说书呀?就半时辰。”
柳文秀想想茶馆就在街口,人来人往,也不算远,便松了口:“去听书可以…”
芽儿还没来得及欢呼,柳文秀紧接着道:“但必须答应娘两件事。第一,每天去听书,来回路上必须跟着你曾远哥哥,不许一个人乱跑。”
“第二,只许听半个时辰,时辰一到,曾远叫你,必须立刻回家。能做到吗?”
曾远是东边巷子曾木匠的儿子,也在镇上学堂读书,柳文秀考虑他比芽儿大几岁,性子也稳重些。
“能能能!”
芽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今天娘亲这么好说话?
她的小心思立刻活络开了,试探着伸出小爪子。
“娘,那我还想要个新的蝈蝈笼!要曾远哥哥编的那种,带小窗户的!还有…还有…您和爹喝的那个梅子酒,让我也尝一小口呗?就一小口!”
柳文秀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呀,娘再给你做个好吃的。”
芽儿眼睛“噌”地亮了,“什么好吃的?”难道是新点心?
柳文秀笑靥如花:“竹、笋、炒、肉。”
“……”
芽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小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竹笋炒肉?!
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飞快地见好就收:“不不不!娘!我什么都不要了!梅子就三颗!听书跟着曾远哥哥!我…我现在就想去看小弟弟!”
小丫头麻溜地从榻上滑下来,拉着柳文秀的衣袖就往外拽。
柳文秀看着女儿那副怂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点了点她的小脑门。
“小滑头!走吧,带你去看看小长安弟弟。”
厉明珠不太靠谱的养崽日常要开始了[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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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田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