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升,夜色再次笼罩青田镇。
一阵轻风拂过院中,青色流光如同月华倾泻,无声无息地落在拾遗斋小小的院子里。
光芒散去,现出一个身着淡青色道袍的女子身影,熟悉的青鸟傀儡停在她肩头。她身姿挺拔,气质温润如玉,眉宇间却带着深切的忧虑。
谢文漪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虚掩的房门,感应到里面沉寂的死气,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她快步走到屋内,手指颤抖着探向厉明珠的颈侧,又迅速缩回。
谢文漪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走到司长安身边,想扶他起身:“长安……你……”
司长安看着她,看着这个在书信中,在谈话里被婆婆无数次提起的“文漪姑姑”,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司长安避开了她的手,自己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谢文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伤,她放柔了声音:“跟我去星尘墟吧,长安。这里……你一个人……”
过了许久,直到谢文漪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司长安才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厉害:“不必,姑姑不用担心我,我就在这里。”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又带着超乎年龄的决绝。
谢文漪不再多劝,只温声道:“你去歇一歇,好不好?这般耗着,身子受不住。”
司长安沉默以对,只是静静看着榻上的厉明珠。
谢文漪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抬手掐诀,青色灵光悄然逸出,一道宁神术无声无息拂过司长安的眉心。
少年紧绷的身体一松,连日积压的疲惫与心神损耗如山崩倒,谢文漪伸手扶住他,将他安置在窗下那张旧藤椅上,取出一枚蕴神养元丹小心喂下。
安置好司长安,谢文漪的目光才落回床榻上。
厉明珠仿佛只是陷入一场深沉的安眠。
谢文漪走到床边,沉默地站了片刻,从自己的芥子袋中取出一匹素净如雪的鲛绡,动作轻柔地盖在厉明珠身上。
做完这一切,谢文漪拉过一张矮凳,坐在藤椅旁,守着沉睡的少年,也守着厉明珠。
谢文漪思绪不受控飘回昨日的万符灵阁。
那时她正在尝试绘制一张繁复的九霄云雷符,眼前却忽然闪过厉明珠病重的模糊画面和浓烈的不安。
她立刻中断了手头所有事务,通过周天挪移阵赶到临渊城,又向道院借了飞梭一路疾驰而来。
可还是迟了,迟了太多年。
明玥还在时,就曾对她提起过厉姨的旧伤缠绵日久,明玥对丹道的研究有一多半是因为要给厉姨疗伤。
而谢文漪至今也不清楚厉明珠和明玥的确切来历和具体伤势,她们母女对此讳莫如深。
连当年厉明珠在灵枢苑求诊,都只肯让尚未凝练神识的弟子粗略查看。
几年前,当司长安的身体在青田镇渐渐好转后,谢文漪曾在一次青鸟传书中字斟句酌地提起灵枢苑应与明玥之死无关。
她想让厉明珠再回灵枢苑看看,或许还有转机。厉明珠的回信很干脆,只有两个字:不必。
谢文漪心中明白,没有明玥炼制的丹药,没有灵枢苑的救治,在这灵气稀薄又远离宗门的小镇,厉明珠的时间不会太多。
她总想着,再等等,等手头这件紧要的宗门任务了结,等明玥之死的调查稍有眉目,等确定那可能潜藏的危险不会牵连到青田镇……
然而时间从不等待,它只静静向前,碾过所有再等一等的侥幸。
司长安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他坐起身,剧烈的眩晕感袭来,婆婆……
他下意识地看向床榻,厉明珠身上已覆上了白布。
“醒了?”温和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司长安转头,看到谢文漪坐在不远处的桌旁,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她看起来也有些疲累,但眼神依旧温润沉静。
谢文漪继续道:“你睡了一天一夜。我看了那本杂记,你用的传心术很危险,心神和精血损耗太大,需要好好休养。”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年轻男子带着喘息的声音:“长安!长安!开门!是我,曾远!我带丹师回来了!”
谢文漪看了一眼司长安,示意他坐着,自己走去开了院门。
门外站着的曾远额角还带着汗珠,看起来赶路赶得很急,身后还跟了一位穿着鸦青色道袍的年轻男子,面容生得颇为清朗。
当曾远看清开门的是一位陌生的女修时,不由得愣住了,不过他很快压下疑惑,语速飞快:“晚辈曾远,从临渊城道院赶回。这位是宋朝元宋师叔,是一位二转丹师,我请他来为明珠婆婆诊治。明珠婆婆她……”
曾远身后的男子目光落在谢文漪身上,微微一怔,随即拱手行礼:“谢师姐?您怎么在此处?”
谢文漪对二人颔首后侧身让开,语气平静却难掩疲惫:“进来说吧。”
曾远心头一沉,宋朝元也蹙起眉头,两人快步走进小院,曾远很快看到默然站在卧室门口的司长安。
少年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像蒙了一层灰翳。
曾远什么都明白了,他长叹一声后对着屋内行了一礼。
司长安带着三人走进拾遗斋的堂屋坐下。
曾远看着司长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宋朝元的目光却也停留在司长安身上。
宋朝元打破了沉默:“谢师姐,这位小道友……莫非就是当年拂雪师姐托灵枢苑研究通脉丹药时,提到的那个经脉先天堵塞的婴孩?”
宋朝元记得那个任务,当时在灵枢苑内还引起过一番关于凡人经脉痼疾的讨论,他自己也参与过,只是后来因外派临渊城而中断了后续研究。
这回跟着曾远来青田镇,他也有几分是想看看这本来在凡俗间不多见的经脉之伤,怎么这十多年出现了两例。
而且,厉明珠这个名字让他想起故人,本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确实是明玥师妹的家人了。
谢文漪看了司长安一眼,见他并无反应,才点了点头:“是他。”
宋朝元的语气更加热切了:“小友,可否让宋某为你诊脉?你当年情况极为罕见,灵枢苑诸位师兄师姐讨论多时,推演了数种通脉丹方,宋某实在好奇,你究竟是如何……”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想知道司长安是如何活下来,甚至如今已能开脉养气的。
谢文漪的神色更加沉凝。
司长安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伸出手腕。
他此刻心绪纷乱如麻,对这位丹师的好奇并无多少抵触,只觉得或许能从对方口中得知更多关于那枚丹药的信息。
宋朝元立刻伸出三指,搭上司长安的腕脉。同时一缕神识探入司长安体内,沿着他的经脉缓缓游走探查。
片刻之后,宋朝元的脸色变了。先是疑惑,接着是震惊,最后化为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
他收回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司长安。
“不可思议,堵塞的经脉竟能被贯通,虽然依旧脆弱,但已非绝路,这绝非寻常丹药所能为,药力温和浩大,深藏于脏腑百骸,持续滋养,这是什么丹药?”
“而且连凡人幼子都能承受,炼丹时必然在丹方上做了改进,是玉枢金丹?不对,金丹药力霸道,凡人躯体根本无法承受……难道是生生造化丹?也不对,造化丹主在生残补缺,对经脉重塑之效并非最强……”
“是水炼法吗……”
宋朝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丹道世界里,旁若无人地念叨着几种高阶灵丹名字。
谢文漪看着他这副模样沉声打断:“宋师弟。”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宋朝元从狂热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讪讪地住了口。
谢文漪的声音依旧温和,话语却坚定:“长安需要静养,厉姨的后事也需料理,今日就不留师弟了。”
宋朝元张了张嘴,看着司长安,眼中满是不舍和未尽的研究**,但在谢文漪的目光下,终究没再说什么。
他起身拱手:“是师弟唐突了。师姐,小友,节哀顺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对司长安道,“小友,你年岁渐长,留在青田镇也是耽误修行。临渊城道院远胜此地,明玥师妹当年更是万符灵阁那一代最出色的弟子,虽强求七品玉胎不幸陨落,令人扼腕,但她的天资毋庸置疑。你既有此机缘,经脉之患已解,难道不想去道院试试?或许能承继明玥师妹的衣钵也未可知……”
他本意是劝说,提及明玥也是想激励司长安。
然而“强求七品玉胎不幸陨落”几个字落入司长安耳中,却搅乱了他本就混乱的心绪。
厉明珠临终前的话语、那枚玄明续命丹的来历、明玥姑姑的死……瞬间在他脑海中翻腾起来。
谢文漪的眸光落在宋朝元身上,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宋朝元莫名感到一股寒意,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扼住了喉咙,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谢文漪,又忍不住瞟向司长安。
“宋师弟,请。”谢文漪的声音甚至更温柔了些。
宋朝元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司长安一眼,摸了摸自己的喉咙,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拾遗斋。
厅内只剩下三人。
曾远看着宋朝元离开,转向司长安,脸上带着歉意:“长安,宋师叔只是醉心丹道,并无恶意,道院那边,掌院和教习们会约束他的,你不用担心。”
他顿了顿继续开口道:“长安,你既踏上了修行路,道院真的是个好去处,束脩也不算高,每月只需十滴月露,就算以我家的境况都可以去试一试。而以你的心性,通过道院的静心关考核更没有问题了。你才十四岁,去了道院打好根基,日后年满十六,还可尝试考入玄天宗。”
谢文漪也看向司长安,语气肯定:“曾远所言不错。临渊城道院确是你目前最合适的去处。灵枢苑的丹师虽有痴性,分寸还是有的。”
司长安沉默着。道院……玄天宗……那条无数人向往的修行之路,此刻在他眼中却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他无法忘记那枚玄明续命丹。
婆婆的选择清晰而决绝,一枚玄明续命丹让他有了修炼的可能。
可他当时怎么能就那么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满心只想着能拿起剑,能修炼。
他怎么能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怎么能不去想那丹药从何而来!
司长安的声音像冰棱坠地:“不必了,我留在这里。”
曾远还想再劝,却被谢文漪一个眼神止住。谢文漪对曾远轻轻摇头:“有劳你奔波一趟,你也回家歇一歇吧。”
曾远明白自己已不宜久留,他用力拍了拍司长安的肩膀,沉声道:“长安,节哀。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到镇东头寻我爹,或是传信到道院找我。”
送走曾远后,屋内重回寂静。
谢文漪看着司长安,少年周身笼罩着难以化开的郁结,她正思忖如何开解。
司长安却忽然抬起了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文漪姑姑。”
司长安终于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的问题:“明玥姑姑的死,究竟是怎么回事?”
“道院的宋丹师,他记得明玥姑姑。可他说明玥姑姑是强求七品玉胎而亡。”
“可厉明珠的女儿,绝不可能是好高骛远又不智的人!”
“为什么?婆婆为什么不留在玄天宗查下去?我不信婆婆会放着明玥姑姑的死不管!”
“我一直以为……婆婆是惦记我,等我身体再好些,能去道院,能照顾自己了,她就会回去……回去查个清楚!”
他猛地停住,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更深的痛苦和困惑:“可是婆婆的身体……等不了那么久。她一定……一定还做了什么?是不是?”
谢文漪看着眼前这个一夜间褪去稚气的少年。
她明白司长安的意图。追查明玥的死因,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他宣泄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愧疚的出口,是他想要给厉明珠、也给自己一个交代的方式。
可这潭水太深,太危险。
厉明珠当年选择带着他离开星尘墟,而现在若是要将他牵扯进明玥的身亡,这绝不会是厉明珠的本意。
谢文漪避开了司长安眼中的追问:“长安,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她看了看厉明珠卧室的方向,目光又转回司长安脸上,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现在,先将厉姨……葬下吧。”
司长安的身体僵住,所有的追问,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强撑的冷静,都在这一句话下轰然崩塌。
少年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