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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晔依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在纵横交错、愈发狭窄的巷道里东拐西绕,最终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木门前。
他侧耳倾听片刻,又迅速回头扫视来路——
确认无人跟踪,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他刚抬起手,还未及叩响门扉,旁边巷子的阴影里就猛地窜出一个人影,带着一阵风直扑过来!
“大师兄!”
声音清脆又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白晔猝不及防,被撞得微微一晃,定睛一看,正是三师弟黄简。
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身形抽条显得有些单薄,像棵努力向阳生长的翠竹。
他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还打着同色细密补丁的靛蓝布衫,袖口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伶仃的手腕。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草草束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衬得他那张机灵的脸愈发活泼。
眼睛大而明亮,此刻因为兴奋滴溜溜地转着,闪着见到亲人独有的光彩。
他像只灵活的猴子般挂在他胳膊上,嘴里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
“大师兄!真是你!好久好久不见你了!我在街口那边就瞅见你了!看你蹲在那儿挑那些小零碎儿,我就没敢立刻喊你,怕万一……万一有不对劲的人跟着你呢?我就抄近道,先跑到这儿来等你了!稳当!”
他语速极快,透着市井摸爬滚练出的机警和见到亲人的兴奋。
“二师兄我喊他了!他正捶打他那块宝贝铁疙瘩呢,说‘打完这一单就来’!嘿,他就那样儿……”
正说着,只听“吱呀”一声轻响,眼前的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四师妹墨濯站在门内。
她似乎刚在灶间忙活,腰间系着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却边缘有些磨损的旧布围裙。
她约莫十三四岁,身量未足,穿着一身合身但同样显旧的藕荷色夹袄和深色布裙,裙摆和袖口处能看到细密的针脚,是精心缝补过的痕迹。
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挽了两个简单的小髻,用最普通的红头绳绑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沉静的眼眸。
她的面容清秀,肤色是常见的居家少女的白皙,眉眼间却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稳和细心。
看到门外纠缠的两人,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小管家般的责备。
“三师兄!怎的还在外面闹?快让大师兄进来歇歇脚。在巷子里这般声响,被人留意了去怎么办?”
黄简被小师妹一说,立刻缩了缩脖子,非但不恼,反而嘿嘿一笑,挠了挠头。
他其实很享受这种被小师妹管着、照顾着的感觉。
他连忙松开白晔,转而拉住他的手腕,迫不及待地将人往屋里拽:“对对对,先进屋,进屋说!大师兄快进来!”
白晔被黄简拉着,迈过了那低矮的门槛。
屋内的光线比外面暗一些,却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淡淡铁炭味和饭菜暖香的气息。
他看着眼前明显长高了些、衣着虽旧却整洁的师弟师妹,看着黄简依旧活泼却多了几分市井精明的脸,看着墨濯明明年纪最小却努力扮作沉稳、操持家务的模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了眼底一丝难以抑制的酸热。
他终于……回家了。
屋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街市的热闹与可能的窥-探彻底隔绝在外。
狭小的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旧木桌,几条板凳,角落里的炉灶上正温着一锅粥,散发出淡淡的米香,让这清贫的小屋充满了难得的暖意。
黄简手脚麻利地搬来凳子让白晔坐下,墨濯则已经转身从灶台边端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又配了一小碟咸菜,轻轻放在白晔面前。
“大师兄,你先吃点东西。”
墨濯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你……在宫里,定然吃不好。”
黄简也收敛了方才的跳脱,挨着白晔坐下,眼神里多了几分沉重和感激。
“大师兄,你……你受苦了。我们都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
“当年要不是你……为了让我们有口饭吃,为了师父……跟那个不知来路的大人做了交换……你也不会……”
净身入宫。
这四个字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里。
屋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他们都清楚,大师兄为他们承受了最惨烈、最不可逆的代价。
白晔看着眼前热腾腾的粥,又看看神情黯然的师弟师妹,心里酸涩翻涌,却强自压下,勉强笑了笑。
“说这些做什么。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强。”
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
“快跟我说说,你们这些日子怎么过的?日子……还过得去吗?”
提到这个,黄简立刻又来了精神,像是要努力驱散刚才的悲伤气氛,抢着说道:
“大师兄你放心!日子比之前好太多太多了!你刚走那阵是最难的时候,但现在我们都缓过来了!”
他掰着手指数:
“二师兄!他可厉害了!去了西街的王记铁匠铺当学徒工。他那一身力气和手艺,老板简直把他当宝贝看!虽然工钱不算顶高,但稳定得很,还能带些边角料回来练手,铺子里管一顿午饭呢!可是帮了大忙了!”
接着他指了指自己,嘿嘿一笑:
“我嘛,你也知道,我不是打铁那块料。我就在市井里晃荡,帮人跑跑腿、送送东西、偶尔给茶馆酒楼搭把手干点杂活,也能赚点小钱贴补家用。”
他语气轻松,显然很满意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
最后,他看向正在默默给白晔添粥的墨濯,语气里充满了骄傲:
“咱们家的大管家是小师妹!钱都归她管,她管得可细了,一个铜板都能掰成两半花!而且师妹可能干了,她不像我们干粗活,她手巧,给东街的济世堂药铺叠药袋、分药材,还给街坊邻居缝补衣服,工钱细水长流,却顶用得很!”
墨濯被黄简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低声道:
“三师兄就会夸大。都是些零碎活计,比不上二师兄稳定。”
但她眼神里也有一丝小小的自豪,显然将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让她感到安心。
黄简总结道:
“所以大师兄,你真的不用担心我们!我们现在饿不着冻不着,虽然不宽裕,但比以前强多了!你在宫里……你一定要顾好你自己!”
他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
白晔听着,一口温热的粥咽下,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更蔓延到心里。
看着师弟师妹们虽然清贫却充满生机和希望的脸庞,他觉得自己所承受的一切,似乎都有了更实在的意义。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
“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三短一长的敲门声,黄简听到这规律的敲门声,眼睛一亮,朝白晔俏皮地眨了眨眼,压低声音笑道:
“说曹操曹操到,是二师兄!”
他快步走到门边,利落地拉开插销。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瘦削却精悍的身影堵在了门口,几乎遮住了门外涌入的光线。
正是二师弟青铄。
他显然是从铁匠铺直接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炭火气和金属的味道。
身上套着一件被火星燎出不少小洞的深褐色粗布坎肩,内里的单衣领口被汗水浸-透又晒干,泛着浅浅的盐渍。
他的面容比之前更显棱角,肤色是常年受炉火烘烤的古铜色,额头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被汗水浸得发亮的煤灰印子,嘴唇习惯性地紧抿着,显得有些严肃甚至木讷。
然而,当他的目光越过开门的黄简,落在屋内的白晔身上时,那双总是专注于铁器、显得有些沉郁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如同被投入星火的寒潭。
他原本有些紧绷的下颌线条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微微舒展,嘴角甚至极其勉强地、几乎是僵硬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真实的、近乎笨拙的笑意。
这细微的变化,在他那张惯于沉默的脸上,已算是极为热烈的情绪流露了。
他没有像黄简那样扑过来,只是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屋,反手轻轻将门带上。
他甚至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用那双此刻格外清亮的目光,将白晔从头到脚仔细地、迅速地打量了一遍,仿佛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然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沉默地从自己怀里——
那坎肩内-侧贴身处——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干净黄纸包裹着的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物件。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将那小黄纸包递到白晔面前,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以及常年寡言之人特有的、用行动代替言语的质朴。
白晔心中一动,伸手接过。
黄纸还带着青铄怀里的温热。他小心地打开。
只见黄纸里躺着一枚仅有枣子大小、却栩栩如生的黄铜小狮子头。
那狮子头铸造得极其精良,鬃毛的卷曲、五官的威严、甚至口中的利齿都清晰可见,表面被打磨得光滑锃亮,泛着温润的金黄-色光泽。
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一丝不苟,那独特的铸模手法和打磨抛光后的质感,白晔一眼就认出——
这是师门传承的技艺。
这绝非一日之功。青铄定是耗费了许多心血,在每日沉重的学徒劳作之余,一点点精心打磨出来的。
白晔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捏起那枚沉甸甸、凉丝丝的小狮子头。
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承载着二师弟所有未曾说出口的牵挂与问候。
“青铄……”
白晔抬起头,声音有些哽咽,
“你……你的手艺又精进了太多……这……太珍贵了……”
青铄看到大师兄眼中明显的水光和毫不掩饰的喜爱,那紧绷的嘴角又努力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这次似乎自然了些许。
他像是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只是重重地点了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
“嗯。”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这枚小小的铜狮,便是他所能表达的、最厚重的情感。
四人围坐在旧木桌旁,正好一人一方。
这样的四方桌子,承载了太多师门的记忆,从前总是师父坐在主位,墨濯年纪小,就挨着师父坐在同一条长凳上。
如今空了一条凳,位置却刚好够师兄妹四人围坐。
虽然物是人非,但此刻能难得聚齐,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彼此依偎的暖意。
桌上的饭菜简单至极:一盆稀粥,一碟咸菜,几个杂面馍馍,还有墨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点咸鱼干,切得碎碎的蒸了,算是难得的荤腥。
但大家却吃得格外香甜,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
每一口吞咽下去的,都是重逢的喜悦和家的味道。
席间,白晔也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
他刻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充满希望:
“我在宫里……一切都好。前些日子,总算调到了文书房当差,虽然还是听用的,但总算能在御前附近走动了。活儿比之前轻省些,每月的月钱也能多上不少。”
说着,他从怀里取出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沉甸甸的小布包,推到桌子中-央,示意墨濯收下。
“这里面是之前宫里一位老祖宗赏的一些金银锞子和首饰,还有我这个月多出来的月钱。”
他看着墨濯,眼神温和却不容拒绝,
“你们拿去,补贴家用。青铄打铁辛苦,黄简跑腿也需要脚力钱,家里添置东西、日常嚼用都要钱。我在宫里吃喝用度都有份例,花不着什么钱,你们务必收下,不许推脱。”
墨濯迟疑着伸出手,打开那布包一看,里面除了些散碎银钱,竟还有几支做工虽不算顶精致,但分量十足的金簪、金耳坠等首饰。
她愣住了,抬头看向白晔。
白晔朝她微微一笑,声音更柔和了些:
“那几件金饰,师妹你自个儿仔细收好。女孩子家,总得有点体己的东西……以后……总能用得上。”
他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是给她将来出嫁准备的嫁妆。
墨濯鼻子一酸,眼圈瞬间就红了。
她自幼失怙,被师父收养,师兄们如同父兄。
大师兄更是为她考虑得如此长远,自己身陷深宫,却还将她未来的体面放在心上。
她连忙低下头,生怕眼泪掉下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小布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师兄沉甸甸的心意。
至于昨日在将军府那惊心动魄的二十七鞭,那险些丧命的危机,那枚救命的奇异药丸……
白晔只字未提。
他只是笑着说陛下近来似乎心情尚可,文书房的差事也清闲,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轻描淡写地掩盖在了平静的叙述之下。
他只想让弟弟妹妹们知道,他们在乎的大师兄在宫里一切安好,且有了一点小小的“出息”,这就足够了。
那些黑暗和危险,就让他一个人留在那深宫高墙之内吧。
窗外天色渐晚,屋内油灯如豆,映照着四张年轻却已历经风霜的脸庞。
饭菜的热气袅袅上升,低声的交谈和偶尔抑制不住的低笑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夜里最珍贵的一幅画面。
是家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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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