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风波再起
柳朝闻终于赶至姚城县时已至黄昏。这座南疆的小城远不及中原繁盛,街道狭窄,屋舍多为木瓦,巷口长满青苔,藤蔓攀墙,夜风拂面带着些潮意,混着植物的腥湿气息。街边小摊尚未散尽,蛙声虫鸣间,夹着食肆炊烟。柳朝闻抬眸看了眼招牌,拣了一家看着干净的客栈——“落风居”。
店名古怪,倒也清净。掌柜是个中年苗人,说话带口音,见他带刀,也不多问,安置在楼上朝林的厢房,又吩咐厨房送了酒菜上来。
楼下堂中已有几桌江湖客正围炉吃酒,说笑声不断。有人放肆大笑,有人低声耳语,空气中混着辛辣与烤肉香,桌角还点着驱虫的青烟草。
柳朝闻坐于角落,卸下披风,静静吃饭。耳边却听得邻桌几人谈话声渐起——
“我说你们听说没?洪英死了。”
一句话落下,几人俱是一怔,随后便有人咂舌:“谁?玉虚宗那个洪英?”
“还能是谁?听说那小子可是玉虚宗下任掌门的首选之人。据说前几个月在剑州给人弄得尸骨分离,连眼珠都让人抠了去——”
柳朝闻筷子微顿,眉头轻蹙,抬眼望去,只见那几人衣袖边各绣一“飞”一“马”两字,心中暗忖,想来是剑州最大镖局飞马镖局的随从护镖。
“呸,别乱扯——玉虚宗那是仙门中人,谁敢动他们?”有人喝得脸红脖子粗,嘬着花生满脸不信。
“骗你做啥?你以为白总镖头让我们绕开剑门山是图省事?不就是怕我们撞上这滩烂事。”那人压低了声音,又道:“……听说是剑门派下的手。”
前一人嗤笑,显然不信:“你怎么知道是剑门派?这剑门派可也算是名门正派了,如何却要与那昆仑山的玉虚宗过不去?两派可没听说过又什么仇怨。”
“你别不信,洪英死法诡异得很,据说胸口被打了一掌,皮肉都化了……你就说吧,这世上会‘化骨手’的除了剑门派,还有谁?”
“若如此,剑门派嫌疑自然最大。玉虚宗岂肯善罢甘休?”
“自然不能,我听说上月玉虚宗已联手几大门派上剑门山讨说法。如今越闹越大,剑州可到处都是江湖中人,连那朝廷派来的新任刺史都惊动了。那剑门派也不是省油的灯,早请了东海万荷岛的高手援手,在剑门山中摆起了大阵,入阵者十人九死。”
“难怪白总镖头提醒我们路上小心,莫要单独行事……”
“你们啊……我看这事也不定,洪英那性子桀骜,谁知道是不是得罪了自家人?你以为玉虚宗个个真的是神仙?还不都是凡胎俗骨。”
“说话小心点!洪英我可是见过几回,下山行侠仗义,颇有威名,怎会平白被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乱。有人揭人家门丑闻,有人倒数旧恩仇,还有人专门抢着插话,生怕慢了半句便得自己掏饭钱。
忽而又一人低声说道:“你们听说没,青桐寨那边……有人见着一个戴金丝面具的女人。”
这话一出,满桌顿时静了下来。
“……面具?啥打扮?”
“一身蓝衣,脸挡得严实,身边拎着条黑鞭子似的玩意儿——听说那人一站在树影下,连狗都吓得不敢吠。”
“你说的是……这几年被武林追杀的昆弥教教主,玉玲珑?”
“谁知道啊。”那人低声道,“那女人捉活人入药练就活死人,做了多少孽!”
“她不是早被武林各门围剿了吗?尸体都没收回来,怕早死透了吧?”
“死哪儿啊?我说她要真死了,那尸骨怎么不亮给人看?没影的事。”
“我听说她从前杀自己亲师姐,一招‘锁脉金针’,能让人筋骨寸断、五脏溃烂,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啧……真的假的啊……”
“你要是真碰上了,就知道真假了。”
桌上人一阵沉默,不多时,便有人举盏笑骂:“行了行了,晦气的事少说,喝酒要紧。”众人哈哈笑着,话题又绕回镖路、姑娘和刀头舔血的往事。
柳朝闻却夹了一粒花生送入口中,神色如常,眉心却不自觉皱起。他原以为此行只是为了与陈磬见上一面,不想落脚第一日便闻得如此风波。那封书信不言缘由,如今看来,恐怕比他想象中要更复杂得多。
姚城县的清晨并不清冷,反倒带着股未散的湿闷之气。昨夜一场雨,将街道冲得干净,脚下青石板泛着湿光,四处氤氲着水气。
街头摊贩才刚张罗开锅,炊烟升起,裹着豆豉与糯米的香味,在巷弄间悄然弥散。几家早饭铺的笼屉正冒着热气,蛙鸣虫语尚未散尽,南疆小城的清晨便这样带着些热烘烘的寂静。
柳朝闻牵着追风,缓步穿街过巷。神情平静,目光却时不时扫向两旁的小巷与茶肆门前。
陈磬的来信寥寥数语,不着一字缘由,他却隐隐觉得,这趟姚州之行,怕不只是寻常探望。昨夜他便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城中可能落脚的几处地方,今早便挨个寻了个遍,却仍无所获。
转过街口,他牵马至一间茶棚前,见几名衣衫褴褛的小乞儿正蹲在摊边,有的捧着粗瓷盏喝水,有的逗弄一条瘦狗,三人一狗,有说有笑,倒也机灵。
柳朝闻缓步过去,先将缰绳系在茶棚外的树干上,才抬手唤道:“你们几个,过来。”
那几个乞儿原本嘻嘻哈哈,一听有人喊,先是一愣,待看到他身后那匹皮毛乌亮、骨架宽长的马,立刻有人低声道:“是外乡人……手里带刀。”
几人交换了个眼色,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
柳朝闻从怀中摸出几枚碎银子,在指间一弹,银光跃动,几人眼睛顿时一亮,喉结都滚了滚。
“我找个人,”他说得不快,语气却沉稳,“姓陈,名磬,五十上下,很瘦,个子不高,脸常挂笑,说话没一句正经。”
几个乞儿互望一眼,仍有人一脸茫然。
柳朝闻又道:“也许用了别的名字,也许装疯卖傻。但此人武功极高,点穴之法尤其厉害,轻轻一点能叫人半身麻上三日。你们若见过,绝不会忘。”
一名乞儿咧嘴一笑,露出缺门牙:“这等怪人,我们若见了,怕是一辈子忘不了。”
柳朝闻点了点头,继续道:“打听此人是否曾出入这县城的赌坊、医馆、客栈、酒肆。尤其是近三个月内。有消息,来此处——”他目光扫了扫街角,“落风居报与掌柜,我每日辰时前来问一次。”他将银子一一分到几人掌心,最后又道:“不许胡编乱造,更别去招惹他,若是人没找到,我也照付,只不许骗我。”
几个小乞儿连连点头,捧着碎银如宝,转身便四散奔去。有人去了市集,有人沿街奔跑,还有一人拽着茶棚狗尾巴想辨认方向。
柳朝闻站在原地,略一沉思,又自袖中抽出一枚铜钱,交给茶棚老汉:“若落风居不让他们进,就让他们在这儿等我。”
那老汉接了钱,笑眯眯地应了:“好说,大爷放心。”
他这才牵过追风,缓缓往前街方向行去。刚行了不久,忽听巷尾“叮”的一声脆响,似是金属碰上石面,随即一阵凌乱的脚步与喝斥声响起,夹杂着人群惊呼。
柳朝闻眉峰一皱,循声快步赶去,转过街角,便见前方石板空地上,两道人影正激斗如风。
其中一人衣袍翻飞,身姿矫健,正是叶尘。与他对敌的,却是一名身着僧衣的青年男子——白衣袍下露出细瘦的手腕与脖颈,肤色极白,几乎透着寒意;头上六颗香疤熠熠发亮,面容清俊,眉目沉静,竟自带一股出尘气质。可他出手却毫不留情,他手中无兵刃,却掌风沉狠,动作迅捷利落,只以双掌硬撼叶尘所发的数柄飞刀。
叶尘步伐灵动,腰身翻转如燕,数柄细薄的凤尾刀在指间翻飞,冷光点点,每次交锋都借对方之力后撤半步,却不正面硬碰,显然有所顾忌。
那僧人却步步紧逼,掌若封印、步如推山,气劲连绵。地面碎石乱飞,街边一根破木柱竟在一掌之下轰然裂断。
两人你来我往,数十招间已使街口乱作一团,看热闹的百姓远远围在巷口,口中惊叹不断。
柳朝闻目光一凛,右手已按上刀柄。
他不知这和尚何人,更不知两人因何交手,但眼见叶尘招法不占上风,他眉头微皱,一脚踏上栏杆,身形如燕掠地,断陌刀斜掠而出,刀锋未落,气势先至,直逼僧人肋侧。
僧人显然未料会有人忽然出手,肩膀一沉,身形向后一让,掌风斜引,卸去刀势。
叶尘借势一转,轻飘飘落至柳朝闻身侧,一眼便认出他,眉头动了动,似欲开口。
柳朝闻却只微偏过脸,声音淡淡:“有话以后再说。”
那白衣僧人站定,双掌微提,神色不怒不惊,只那双眼眸微微收敛,目光落在二人身上,淡淡道:“同伙儿?也好。”
他掌势再起,步踏弧线,身形向二人逼来,衣袍微扬,无风自动。
三人对峙不过一瞬,掌风忽起,白衣僧人足下一沉,身形蓦地前扑,一招“龙象伏身”便直扑叶尘胸口。
那一拳未及身,气劲已到。叶尘轻吸一口气,脚下一拧,身形如柳随风,堪堪侧身避过,可他尚未来得及反击,僧人已变招如电,掌影连翻,一式一式皆是少林正宗罗汉拳法,拳沉掌狠,架势看似朴素,却破绽极少。
柳朝闻在旁亦不敢大意,一记“饮雪折枝”横斜而出,斩开对方侧肘攻势,与叶尘一前一后,将僧人困于二人之间。
三人身影交错,街边百姓纷纷后退,空气中尽是衣袍挥舞、掌风破空的“呜呜”之声。
恰在此时,街角忽有一声惊叫。
“师兄——”
一声未落,一只瓦罐猛地从人群中飞来,直撞僧人肩头。僧人眼神一闪,掌势一收,身形侧转,掌劲一荡,瓦罐当场炸裂!碎片四溅,竟如暗器倒飞,破空声尖锐。
“蓁蓁,小心!”叶尘大惊。
可已迟了一步——一片瓦砾如刀,飞快割破人群前方一人衣袖,鲜血骤现。那人蹲在墙根,手中还提着一包草药,正是柳蓁蓁。她闷哼一声,手臂上已插入两枚锋利瓦片,血色染透薄布。僧人亦是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罕见的慌乱,立刻收手后跃,神色肃然。
叶尘飞身上前,将她抱住,低声问:“伤哪了?疼不疼?”
柳蓁蓁咬唇摇头,眼圈却已红了。他俯身查看伤口,小心地替她折断瓦片,封住血口,神情间尽是温柔与紧张。
柳朝闻立在一旁,望着这一幕,唇角却微不可察地紧了紧。他没有说话,只缓缓上前一步,挡在二人身前。
那僧人望了他一眼,双掌不动,眼中却凝起一丝寒意。
柳朝闻沉声对叶尘道:“你先带她走。”
叶尘抬眼,欲言又止。片刻后,终是点了点头,抱着柳蓁蓁闪身退入街角小巷。
柳朝闻转头望向那白衣僧人,目光沉冷,胸中却翻涌着一股难以言明的燥意。他缓缓拉开架势,刀身映着墙影,微微颤动。倏然之间,他抬手一甩,断陌刀在掌中划过一道寒芒,脚步一沉,陡然挥出一式“断云裂石”。
这一式乃他近年苦思所创“破风十二势”之一,刀未至,气先裂。明明只是短刀,却带出山雨欲来之势,逼得白衣僧人侧身避让。柳朝闻并未就此罢手,身形紧随而上,连出三招,式式皆是破风刀中杀意最重之式,刀锋拧转如怒潮拍岸,直逼对方要穴。
那僧人招式虽稳,却不似方才凌厉,显然顾忌方才误伤之事,出手已留了分寸,眼神则始终紧盯叶尘逃走的方向。
待柳朝闻再度逼近,他忽然腾身跃起,掌风一卷,硬生生斜破一侧屋檐,身形借势腾起,便欲朝巷尾追去!
“恶僧休走!”
柳朝闻冷喝一声,脚下一踏,竟追之不舍,刀势如梭影连缀,硬是将对方去路再度逼停。
“你到底是何人?再敢阻我去路,小僧便不客气了!”掌风交处,瓦片崩裂,墙砖龟裂,那白衣僧人似已动怒,双掌齐出,连环攻势如山崩水涌,逼得柳朝闻一时竟近不得身。
就在此时,一道略带笑意的声音自屋脊上传来,似懒似冷:“怎么回事,姚城这破地儿竟还有此奇遇?”声音不高,却像银针落入铁板。下一瞬,一道人影从屋檐踏空而下,衣袍猎猎生风。
那人生得俊秀温雅,眉目如画;身披灰青劲衣,手中提着一柄半人长的乌铁之物,通体无刃,笔锋钝圆,恰是一柄重笔,笔身刻满云纹,看似笨重,却沉沉握在他指间。
柳朝闻一眼望去,眸中一闪,淡声唤道:“道崖?”
那人正是柳朝闻曾经的师弟云卿、云道崖。
只见云卿冲他一笑,语气轻松:“朝闻,我来助你。”他未再多言,铁笔翻转,脚步一踏,已自柳朝闻背后穿出,一招“沉鳞贯沙”横扫而去!那铁笔出手无声,劲风却沉如铁浪,方才还逼人狂攻的白衣僧人瞬间神色微变,脚步一挪,勉力封挡。
柳朝闻并未言语,只刀势一展,身形贴地而进,破风刀法再起,连绵三式,刀风一式快似一式,刃口如啸。
铁笔如山压顶,黑刀似雪穿林,一快一重,节奏竟不差分毫。那白衣僧人须臾之间已陷入两人攻势之中,衣袂几次被刀风扫断,胸口亦被笔锋带过,发出沉闷一声闷哼。
云卿出手狠辣,却面带含笑,语气不紧不慢:“这和尚还挺能打。不过,我怎么觉得你也心情不大好啊?”
柳朝闻不答,只将刀一引,虚势连翻,恰似崖上横风,再度封住僧人去路。对面那僧人双目微眯,似终于知晓自己若不脱身,今日恐怕便要陷在此处。
他猛吸一口气,脚步忽变,由实转虚,连退带旋,掌风拍地,借反震之力跃起丈余高!
空气仿佛在那一瞬被他破开,数片屋瓦带着碎砖一同飞起。
柳朝闻抬刀欲追,却见云卿拦了他一步,笑道:“穷寇莫追,让他走。”柳朝闻微怔,目光却依旧凌厉如刀,紧紧盯着那跃上屋檐的身影。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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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风波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