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黑暗的昼夜缓见肚白,雪絮停下,风又刮起,给这方皇城天地笼下一层寒意。
邓立群却并无感受。
他被关在狭窄的地窖里,面前简陋木桌一张,摆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中清水盈盈,映出这残灯昏火。
眼前的黑布已被人揭去,他看着那落了锁的地窖铁门,微微发怔,脑海中却一直在盘旋着黑衣人离去时与他所说的话。
“想要活命,我可以送你远走高飞,但是,你得拿曹禄海的藏身之地交换。”
进入地牢,难免受刑,而永昭王的手段,更是朔安城中人人皆闻风丧胆的狠辣,他并不想要邓立群死,便不会折磨他,但皮肉之伤不可避免。
此时,布有血痕的消瘦手臂在破损的衣管下飘晃,邓立群含泪一点点握紧拳头,目光聚焦在那跳跃烛火上,仿佛相隔多年,依旧看见平山风雨中,倾斜向他的那把伞。
他定住眼神。
“义父,我不会背叛您,永不会。”
……
白昼已彻底代替黑夜,扫洒的窸窣声传来,院中的粗使婆子们早已起身,小厨房内炊烟袅袅,腾腾热气向外滚出,将惟荷院中的寒气都驱散了些。
青禾将染血的黑衣斗篷脱下,看着那处不断往外渗出黑血,隐隐有着溃烂之势的伤口,她抬眸,将提前含在舌底的解毒丹吐出,拿起柳叶刀,眸色寒凉。
汗珠滚过她的眼皮,从白皙秀气的鼻尖上落下,砸向她烫得吓人的手背。
青禾撕开斗篷一角,将布条卷成团塞进嘴里,受伤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
她沉着眼,目光凌厉,冰凉的刀刃毫不犹豫地抵上自己的左肩,身躯却不自觉一震。
当血肉被剜开的那一刹,细腻的肌肤早已布满汗珠,红白刺目得吓人,青筋从她额角暴起,她咬牙,低闷的痛呼声消失在布团之后。
“啪嗒。”
她将带血的柳叶刀扔进水盆里,冷静地为自己上了药,包扎好伤口,仿佛刚刚亲手剜去的,并不是她的血肉。
房门被人匆匆敲开,蒲秋端着早膳走进,一靠近便闻见空气中隐隐传来的药香。
屋中窗子也不知何时被风刮开,蒲秋走近正要合上,动作却惊醒了床上的人。
一只素手掀开锦纱床幔,女子柔声问:“蒲秋,怎么了?”
她素来不是莽撞的性子,今日却格外慌张。
“姑娘,永昭王来了,就在前厅呢。”
隐在床幔后的秀丽眉眼几乎是一瞬间蹙起。
蒲秋刚服侍青禾穿戴好,早膳还未吃一口,白徽正身边的小厮却来了。
“姑娘,永昭王赖着不走,执意要与您见面,老爷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桌前的青衣女子端坐着,眉目柔和,闻言缓缓抬眸,黑眸清澈,不见焦急。
蒲秋站在一旁,见状感慨。
老爷对姑娘真是好,还特地差人来问青禾的主意。
“来者是客,你告诉伯父,不必拦着,让他尽管来就是。”
前厅中,自蔺绥不请自来后,厅中氛围一阵压抑,带着寂静的诡异。
下人们大气不敢出,白徽正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倒是某位“罪魁祸首”,悠然自得得很。
他今日一身暗红色鹤纹锦锻长袍,外披银色狐裘,头戴玉冠,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反倒矜贵俊美,难掩那股子皇亲贵胄的张扬潇洒,明明身坐雅室,却给这屋中平添了几分金玉明色。
蔺绥真会挑时候,知道今日白徽正休沐,见状,白徽正不打算招呼他,蔺绥也不恼,自顾自喝着茶,唇边始终带笑,目光却是懒倦疏离的。
又等了一会,杯中茶即将见底,蔺绥竟难得地有耐心。
白徽正见熬不走他,眸光微暗,正欲说些什么时,蔺绥却动了。
他朝站在一旁的云羁扬起下巴,云羁见状,了然点头,拿过随侍手中的宝盒,端到白徽正面前。
“殿下这是何意?”白徽正蹙眉。
“无意登门叨扰,这自然是见面礼。”青年嘴上虽说着客气的话,可话中语气却丝毫不见歉意,反倒眉眼弯弯,自带宜然。
“下官在朝中多年,是何习惯王爷当有所耳闻,这礼,白家受不起,也就不收了。”
蔺绥勾唇:“谁说这礼是给白大人的?”
他颔首,示意云羁将宝盒打开,以璎珞为饰的宝盒内,数十种珍贵药材映入眼帘。
“这是本王特地给白三姑娘准备的。”
厅内顿时安静,白徽正沉着脸,只字未言,眼神严肃。
“听闻白三姑娘是白大人堂侄,从小养在江南,痛失双亲,身体羸弱,现如今也是药不离身,本王便想着,若是永昭王府能尽些微薄之力,也是好的。”他笑道。
白徽正听着,眉头却越皱越紧。
“清荷是白家人,我们自会看顾她,殿下金尊玉贵,还是不劳费心了。”
见蔺绥还要再言,白徽正终是按捺不住,抬眸看来:“我们白家虽非贵胄,但也是清流门第,更何况清荷还是未出阁的姑娘,自元日宴后,京中便有流言不断,殿下今日又这般携礼登门,永昭王府可以不怕是非,却不能玷污白家女儿的声誉,否则哪怕下官顶着一张薄面,也是要去陛下面前分说分说的。”
蔺绥静静听着,半晌,这才缓缓一笑。
“右侍郎果真疼惜白三姑娘,护的这般紧。”
他收回目光,意味深长道:“可本王却听说,右侍郎与三姑娘生父白敬林不过同宗,缘分浅薄,不过儿时曾在老家乌镇一起念过半年书,多年来,怕是彼此是何模样都不记得了吧?更别说是旁亲之女,若非白敬林过世,右侍郎怕是都不知晓此侄女姓甚名谁。”
听说……
蔺绥分明是有备而来,早将这些底细摸透。
“殿下想要说什么?”白徽正袖下的手一紧,目光沉沉道。
“没什么,”蔺绥摇头:“只是感叹,右侍郎对这半生不熟的侄女都能如此关心爱护,甚至不惜护送进京,收留膝下,可见,白家的确是书香门第,风骨难比啊。”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小厮走进,悄声在白徽正耳边说了句什么,蔺绥看见白徽正眉心拧紧,过了会,这才吐气起身:“饮冬,带永昭王去惟荷院。”
惟荷……
蔺绥笑了。
惟荷院中有处傍池凉亭,连着院子,就在屋檐下。
如今天寒,冷风瑟瑟,青禾本应不坐这,但要接见外客,孤男寡女,哪怕有丫鬟在侧也总归不合规矩,于是乎,青禾便让下人们搬来几个炭盆,就放在亭中,四周皆有垂帘遮掩,勉强也够驱寒挡风。
小院四周围了好些下人,蒲秋守在垂帘外。
蔺绥刚一走近,便见有一女子坐在石桌前,绸纱所织的垂帘映出朦胧绰影。
这架势,像是防贼。
蔺绥勾唇,锦靴踏上亭阶,下人们见到他纷纷行礼,蒲秋虽担心,却还是谨记青禾吩咐,低头为他掀开垂帘,蔺绥示意云羁在此等候,刚一抬步走进,便觉药香暖意扑面而来。
披着绒毛大氅的女子就坐在桌前,正不紧不慢地喝着碗中热粥。大氅将她娇弱纤瘦的身姿笼入在内,她肤色瓷白透亮,累病之后更显柔弱。
许是被风吹过,此刻脸颊冻得有些发红,弯柳黛眉下,黑眸怯怯,配上眼神乖怜,乍看弱柳扶风,出泥不染,再品方觉苦茶清幽。
听到动静,她放下瓷勺,起身朝他行礼,话语姿态,处处挑不出错来。
蔺绥姿态自然地于青禾对面坐下,动作熟稔,仿佛这惟荷院不是第一来,如同自家王府后院般。
“永昭王殿下今日怎么得空来了白家?”
蔺绥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一旁香炉上收回,推了推她面前那碗粥,漫不经心道:“听闻白三姑娘身体不好,本王与姑娘也有几面之缘,理应来问候。”
青禾却道:“殿下真是抬举我了,民女出身低微,怎敢攀殿下的缘分。”
蔺绥没接她的话,冷不丁问道:“白三姑娘这院子里熏的是何香?闻着像药,倒是特别。”
“的确是药香,伯母怜我身体不好,特地寻来的。”
她没再继续喝粥,把玩着瓷勺,过了会似觉得无趣,寻了个由头起身:“民女身体不适,怕是不能招呼好殿下,若殿下还想留着用饭,大可自便。”
说着,她捻着帕子,抬步就要往外走。
路过蔺绥时,却被青年一把拦住。
青禾拧眉,抬头看来,却对上青年似笑非笑的眼。
“自上次宫中一别,已有数日,白三姑娘不打算多坐坐吗?”
“民女和殿下,好像不算很熟吧。”青禾眉心轻蹙,尽量压着脾气,故作无辜地反问。
蔺绥的目光却落在她的手上。
有风吹过垂帘,掀落她腕边的衣裳,露出银镯一角。
“白三姑娘这镯子不错。”
青禾冷笑:“殿下还是第一个夸我这镯子的人。”
“是么?”
“若殿下喜欢,我可以……”
“送给我?”
“……”
青禾善意一笑:“可以给殿下多看两眼。”
蔺绥摇头:“白三姑娘有些小气。”
“这是女子用物。”
“那又如何?本王这,可还有着白三姑娘落下的珠花呢。”
“民女竟不知,自己何时落了珠花,许是殿下认错了吧。”青禾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眼神却有些变了。
蔺绥笑而不语,手却抬起,作势要放在她的左肩。
青禾心头突突一跳,下意识躲过,却不料,他只是为她拂去上头的一片落叶,许是方才院中粘上的。
“白三姑娘身子弱,这朔安城风雪大,能将人撕碎得连骨头都不剩,姑娘还是要当心些。”他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不请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