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反常现象,时絮从没见过。慕倾猜测,大概是之前沈昼给浮夜的那半截玉佩上,意外沾上了沈昼的一缕碎魂,又在浮夜第一次沉睡魂裂之时,凑巧和他融为了一体。
时絮表示不是很懂。不过好在,浮夜的补魂术很成功。
事情完了之后,浮夜便自行离开,去走他必须要走的那一步了。
第二天一早,时絮他们退了客栈的房间,在城里随便雇了辆马车。马车沿着驿道一路北上,送他们回永宁。
永宁是本朝的都城,历朝历代传承至今,也算是座历经千年沧桑的古都了。
时絮所居深山则位处永宁城南,是一座横亘中原、绵延不绝的山岭。山中虽也有几处村落,但大多闭塞落后,鲜少与外界有沟通。
所以这几年来,除了捉妖时必不可少的交流外,时絮对外的社交几乎为零。也就在接案子的时候,她还能偶尔听听外面都发生了什么,让自己不至于变成土著。
但因为时絮本就不爱说话,她倒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知道,今年是大夏昭阳九年,新帝年少登基,现在也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半大小伙子。
城郊驿道上,两侧杂草遍生,他们的马车就在中间吱吱呀呀地驶过。
刚下了雨,道路有稍微些泥泞,所以车走的不算快。那个中年车夫就坐在车厢前面,一手抓着个果子在啃,一手挥着鞭子,乐颠颠地,不紧不慢地赶着车。
车内,时絮单手拄在窗框,撑着脑袋,身子跟着车身摇摇晃晃。她的一双眼睛直直地望向窗外后退的树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也或许什么都没在思考,只是在放空而已。
可慕倾不同。他就像个闲不住的孩子,总是时不时凑到她耳边嘟嘟囔囔,扰她清静。要不是车里就这么大点地方,他恨不得都要上蹿下跳,把棚顶掀翻了。
于是时絮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个祖宗带在身边。
“恩人姐姐,我们去哪呀?”
“恩人姐姐你看,车里居然长了一根草!”
“恩人姐姐……”
时絮:“……”
最后,她实在是承受不住他在耳边絮叨,一个眼神杀过去,“闭嘴!”
慕倾把耳朵一耷拉,小声应道,“哦。”
他终于不再言语,转而趴在另一侧的窗框上,百无聊赖地观望着外面。
世界终于消停了。时絮轻叹出一口气,重新望向窗外,开始享受这份难得的清静。
可时絮还没清静上半刻钟,肩膀就被身边人一顿猛拍。
“恩人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
时絮绝望地阖了阖眼,随即转头,对已经探出去半个身子的慕倾骂道,“你要死啊!”
“不是我要死!”慕倾的语气似乎有点焦急,“是车夫,车夫好像要死了!”
“?”
“是真的!诶呀你快看一眼呐!”
时絮皱眉,将信将疑地探身向外望去。
调整了半天姿势,终于费劲巴力地看到前面后,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那车夫整个人栽歪了下来,身子还在车前躺着,大头却朝下耷拉着,翻着白眼,面色憋得发紫,活像个勒死鬼。
车还在往前走。时絮眉间一皱,一手抓住窗框,腿一迈,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她随即又两步跳上车,抓住缰绳,猛地一勒。
马发出一阵嘶鸣,两只前蹄腾空而起,扬起些许泥点子来。
“师傅?师傅!”
时絮使劲拍着车夫的肩膀,大声呼叫着,但没有丝毫回应。她又探了探他的鼻息,摸了摸颈间浮动。
……死了。
此时慕倾也翻下了车,收了耳朵尾巴,凑上前来。一看见站在车前的时絮那复杂的神情,他就明白了。
人都没了,魂也散了,记忆是看不了了。他只得阖眼抬手,开始提取前面车轼的记忆。
看了半天,他的眉头越锁越紧,最后只睁眼嘀咕了句——
“……什么玩意。”
时絮问道,“怎么了?”
“莫名其妙。”慕倾抱起膀,“什么都没发生,也完全没有征兆,正好好啃着果子呢,突然嘎巴一下就死过去了。”
时絮:“?”
“身上没发现伤口,附近也没有血迹。”她垂下眼,又回头扫了一眼面色紫青的尸体,“瞧这模样……难不成是噎死的?”
慕倾望着尸体的死状,默不作声。沉吟片刻后,他耸了耸肩道,“大概吧。现在怎么办?”
时絮无奈跳下车,去车厢里取了没来得及拿的惊竹抓在手里,折起袖子对他道,“回去坐着。”
慕倾不解,“嗯?”
“还能怎么办,先往前走。”时絮重新跳上车,把尸体往过挪了挪,然后一把拽过缰绳,“看看前面有没有驿站一类的,把他交给官府,总不能带着他回去吧。”
慕倾道,“也成。”
说着,他也跳了上去,把尸体又往边上挪了挪,随后坦然坐下。
“不过,这事还是怪邪乎的。留你自己在外面可不行,我不放心。”
他轻轻拍了拍尸体,又道,“尸兄,咱仨挤一挤哈。”
尸体:“?”
时絮:“?”
她盯着他蹙起眉,又开始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带着这个祖宗,还是个脑子有点问题的祖宗。
……算了。他也没少帮忙,跟着我也怪辛苦的。
时絮扯了扯嘴角,索性扭头不再看他,一抽缰绳喝道,“驾!”
马嘶鸣一声,撩起蹄子往前跑去,车轮重新吱呀呀地转动起来。
可她没看到的是,此刻的慕倾正盯着前面,轻咬着右手食指指尖,神色异常凝重。
……死因是什么暂且不论,就算真是噎死叫不出声,好歹还是要挣扎一下的吧?
可方才在记忆里,他连挣扎的过程都没看到。上一秒还好模好样的人,下一秒就眼一翻,腿一蹬,嘎巴一下就过去了。
慕倾扭过头,打量着身旁那个诡异的尸体。
又没有外伤,说明不是被人一击毙命的……就算是中毒了,也得有一会儿毒发的过程吧!
他考虑来考虑去,最终,所有的猜测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
这段记忆被人篡改了。
这说明,普天之下居然还存在着第二个有记忆之能的人,或者妖。并且对方还知道他也有这种能力,不然也不会刻意把记忆篡改一下,然后再留给他了。
……这简直就是挑衅!
“你怎么了?”
时絮的声音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慕倾抬起眸,正对上了她质疑的眼神。
“突然这么安静,不是你风格啊。”
慕倾眨眨眼嘟囔道,“被吓到了嘛,不行啊。”
“哦。”时絮瞥了一眼紧挨着他坐着的尸体,语气嘲讽道,“我信了。”
慕倾尴尬笑笑,无言以对。
又往前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天已经略略有些黑了。细密的雨滴飘落下来,砸在马车棚顶,发出轻微的嗒嗒嗒的响声。
时絮燃了一张赤焰符用来照明,随即转头对慕倾道,“下雨了,晚上风凉,你先回车里待着去吧。”
慕倾正靠在身后的车厢上,抱着膀,把下巴缩进了衣领里。“不要,”他摇了摇头,“我要陪着你。”
时絮无奈地指了指头顶,“我有斗笠,你有什么?”
慕倾把衣服又裹了裹,小声嘟囔道,“我有你。”
“……”
时絮抓着缰绳的手指微不可察的蜷了蜷。她略显局促地移开视线,仓皇丢下一句,“……随你。”
一人一狐一尸体,驾着马车行进在雨夜里,这场面属实是有些稀奇。
伴随着雨打棚顶的啪嗒声,他们沉默着又走了一阵。不一会儿,时絮隐约听见身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便转头看了一眼。
慕倾睡着了。
时絮望着眼前的景象,心里腾升起极其复杂的情绪。小狐狸生的好看,睡着的样子还蛮乖的,若是单看他的话,心还莫名软软的。
……但是他靠在了那个尸体的肩膀上。
整个画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感。
时絮盯着他们俩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伸手把慕倾扶正,摘下自己头上的斗笠想给他戴上。
可帽檐很大很宽,他还靠在车厢上,直接戴根本戴不上去。时絮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明白,最后干脆随便一甩,扣他脸上算了。
“恩人姐姐……”
慕倾迷迷糊糊地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
“我好害怕……”
时絮扯了扯嘴角,心道,没看出来。
“月亮……没用……好冷……”
时絮皱眉,抬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月亮的阴天,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胡话。
而且……要是冷的话,没用的不应该是太阳才对么?怎么会是月亮?
咕哝了这几句后,慕倾便没有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睡着。不一会儿,他就又晃晃悠悠地栽倒在尸体身上了。
时絮懒得再扶他了。
大概夜半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最近的驿站。时絮没把慕倾叫醒,而是自己下了车,进驿站里面去找人帮忙了。
卷着雨滴的凉风幽幽地吹着,迷迷糊糊之间,慕倾感觉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嗯?”他抓下盖在脸上的斗笠,揉着眼睛坐直了身体,“我们到了么,恩人姐姐?”
闻言,面前的人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慕倾揉眼睛的手一顿。
不对。
虽然恩人姐姐平时也很嫌弃他,但刚才那声冷哼里分明带着纯粹的不屑和鄙夷,绝不是她会发出来的动静。
但仔细分辨一下,这声音……貌似还怪熟悉的?
思度片刻后,一个名字猛地浮现在他的心底,并渐渐变得清晰,明朗,确切。
慕倾缓缓放下手,目光锐利地紧盯着那人,一双眼眸闪起妖异的红光。
天已经很黑了,只有附近那个驿站透了些许光过来,让周围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那人站在距离慕倾身前不远处,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在雨幕里看不清脸。
但慕倾很确定他是谁。
他沉声道,“滚。”
“呦。”黑衣人微微掀起兜帽望向他,眉梢轻挑,“我说慕倾大人,听听您这无情的语气,可真是让老友我心碎啊。怎么,不欢迎我么?”
这下能看清脸了。慕倾冷冷地盯着他,语气很是不耐烦,“我欢迎过你么?”
“……也是。”黑衣人摊摊手,“毕竟我耽误您的好事了嘛。”
慕倾皱眉,“既然知道,还不快滚?”
黑衣人叉起腰道,“嘿,你急什么。就这么不想和老朋友我多聊两句么?”
慕倾白他一眼,“不想。”
“啧啧啧,”黑衣人咂着嘴摇摇头,“我看呐,你不是不想和我聊。”
话间,他又故意向前了迈两步,凑到慕倾面前,盯着他那双冷冽的红眸,嘴角勾起意蕴不明的邪笑。
“你是怕她知道,我没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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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独钓寒江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