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良见他来抹了把眼泪,忍住抽噎道。
“我本来想着,趁着你去州府的功夫,我自己等着也是心慌,就来城外再看一圈吧。”
“结果正巧,撞见了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往河里扔了袋什么东西。我看他们神色慌张,直觉告诉我肯定有鬼。这河本来就不深,再加上今年天旱,水都干的差不多了,所以我下河捞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
他俯下身去,侧耳轻轻贴在沈昼身上,轻声道。
“公子,对不起,我来晚了。不怕,我们回家。”
浮夜僵在一旁,面色苍白地望着躺在那的,已然面目全非的沈昼,绝望地甚至连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感受不到了。
他不明白,他不理解。
悲痛、困惑、绝望等等都在他的心里纠缠着,驱使着他下意识开口问道。
“……为什么?”
“为什么?”
秦良起身,麻木地一扯嘴角,苦笑道。
“因为人啊。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人更残忍,比人更坏呢。”
浮夜愣道,“人?”
秦良抬眼看他,见他困惑不像伪装,便垂眸继续道,“公子,您不会还不知道吧,您和我们不一样。”
浮夜更愣了,“什么?”
“……我猜,您大概是妖吧。”秦良有气无力地解释着,“人是什么,您……就不必知道了。您只需要知道,是那邵州和永州的刺史一起,合谋杀了沈公子。”
“刺史……?”浮夜错愕道,“为什么?”
秦良答道,“因为**,公子。就像您喜欢和沈公子一起下棋,你想一直和他下下去,这就是**。而沈公子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的**没有得到满足,这才使得他们对他痛下杀手。”
浮夜沉默了好久,才颤声道,“因为**……就要这么对他么?就可以这么残忍么?”
世上有好人亦有坏人,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不敢相信,那些只存在于想象、存在于话本中的残忍情节,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的身边,发生在沈昼身上,发生在那样好的一个人身上。
凭什么?
秦良无奈地摇摇头,“您自己好好想想吧。我要带公子回家了。”
说罢,他把沈昼抱了起来,捡起灯站起身,一步一踉跄地离开了。
浮夜在原地沉默片刻后,也转过身,想追上已经走出去一段距离的秦良。
忽地,隐隐约约的喊杀声传进他的耳朵。他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带着浓郁的杀气向他袭来。
“妖怪!抓住他!”
“杀了他!”
……
杀我?
为什么?
还没等浮夜回过神,一支箭就已经从人群中射出,直直地刺入了他的肩膀。
“啊!”
浮夜惨叫一声,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他忍着疼把箭硬生生地拔了出来,想赶紧逃跑。可还没等他起身,再一抬头,那群士兵打扮的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把他团团围住了。
四周的火把如同挥之不去的小虫,凌乱而扰人,照的他睁不开眼睛。他一只手捂上脸,不断地低声央求着,“不要杀我……放我走,我要去找他……”
领头那人似是将军打扮。他拦住杀气腾腾的手下人,上前一步,对他微微一笑道,“找谁?那个沈明之么?你放心,我们将军看中了你的能耐,只要你跟我们乖乖回去,将军会给他一个公道的。”
浮夜颤抖着把手拿开,望向那人,轻声问道,“真的?”
那人点头,“自然。”
不远处又是一阵嘈杂。浮夜再次转头望去,看到另一队熟悉的人也正向着这边奔来。他认出,那正是在州府和他对峙的那一伙。
在那边为首的,一个捉妖师打扮的人高声喊着,“将军不可!他是妖怪!留不得!!”
“妖怪?”那将军一笑,“管他妖不妖怪的,能做事不就行了?”
捉妖师急了,“那也不行!”
“哦?”将军继续道,“我看你们是怕我们为了讨好他,帮他去给那沈什么报仇,害了你们家大人吧?”
捉妖师一时语塞。
“你放心。等韩将军的大军赶到,你们大人还得留着献城呢。和两个州相比,他的公道……”
那将军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地上的浮夜一眼。
“不值一提。”
听到这话,浮夜一愣。
“小子,听好了。”将军俯下身对他道,“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你安心为我们将军做事,公道还好说。但你若是太执迷不悟……现在这儿可有不少技艺精湛的捉妖师,他们可都跃跃欲试,等着拿你练手呢。”
“我不要公道。”
浮夜昂起头对上他的目光,咬牙坚决道。
“我只要那两个人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将军闻言显然一怔,但又很快恢复道,“啧,人没多大能耐,要求倒还挺高。但我刚才也说了……”
他直起身睥睨着浮夜,表情不屑。
“你不配。”
说罢,他对手下人挥挥手道,“算了,我看是说不通了。直接动手吧。”
周围的人一拥而上。一旁看热闹的捉妖师见那将军下令,也让自己的队伍上前动手。两队人就这么张牙舞爪地,扑向了只有几个月大的浮夜。
可是这群蠢货沉浸在杀戮的兴奋中,完全忘了要注意自己脚下的影子。浮夜眼一横,趁着他们扑上来影子交叠的功夫,直接遁逃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就随便逃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这里似乎还是城外。这下,附近是彻底的一丝光源也没有了,眼前只剩下沉闷又令人窒息的黑。
浮夜站在原地,倔强地昂起头,望着空无一物的苍天沉默着,任由衣袂凌乱翻飞,伤口不停渗血。
他正与试图将他侵蚀殆尽的黑暗,做着最后的对抗。
可是,太晚了。他的眸子渐渐黯淡下去,凌晨的风愈来愈冷,吹过他苍白的脸颊,吹起了他的长发,也渐渐吹凉了他的心。
他失败了。
血淋淋的现实让他不得不低头承认,原来人是可以恶成这样的。
那颗原本纯净无瑕的心,已然徒留刻骨铭心的恨。恨苍天无眼,恨世道不公;恨善人早折,恨恶人长生。
……
浮夜紧攥着沈昼留给他的那半枚玉佩,恨意在胸中翻涌激荡,眼底厉色渐沉。一瞬间,心里所有的控诉和疑问都已荡然无存,徒留一个强烈的念头:
杀了他们。
既然天道不公,报偿难降,他就亲自去杀了他们。
浮夜决然转身,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对于邵阳城内的大部分人来说,不过是度过了一个格外喧嚣的夜晚。
却不知,这世上有一人一妖,再也没能等来他们的白昼。
——————
“……”
不远处,正在观看这段记忆的三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慕倾望向沉默着的时絮,担忧地小心翼翼道,“恩人姐姐,你还好么?”
时絮死盯着前方,双眼发红,攥着剑的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杀人,”她咬牙道,“就给我偿命啊!!”
慕倾无奈叹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他随即转头,又对一旁的浮夜道,“你呢?”
出乎他意料的,身为当事人的浮夜却只是轻轻一笑道,“我没事。”
……他放下了?
不。
他心死了。
慕倾移开视线,“……好吧。再后来——”
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却被浮夜打断。
“我来说吧,慕公子。我想起来了。”
慕倾一怔,随即点点头。在得到许可后,浮夜开口道。
“再后来,我自不量力去寻那刺史复仇,没想到他为了以防万一,在身边留了捉妖师护身。”
“沈公子说的对,我只是在逃跑上颇具优势,根本不能正面硬抗。但那时我被滔天恨意驱使着,早已丧失了理智,只知道往前冲。”
“最后不出意外的,我失败了。所幸他们没能杀死我,但我的精气也因此耗尽,第一次陷入沉睡。”
“等到醒来后,我不知道人间已过百年,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灵魂已然破损。再加上深陷报仇的执念,我分不清现实和过往,照旧执着的要找那两个刺史复仇。”
“我没有见过他们两个,不知道他们是何样貌,只知道身份是刺史。于是,我先是杀害了那位邵州刺史,又以他的名义将永州刺史约了出来。没想到他去了祁阳,我一时心急怕他逃跑,便也追了上去。”
“他们根本就没有反抗,因此即便我很弱,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杀死了。至于这两个人,大概就是你们口中的常衡与陈和了。”
“本身我的修为就只有几个月,就算沉睡了百余年,精气也没有恢复多少。在杀死那二人后,精疲力尽的我回到了邵州州府,本想找到他们通敌的证据上交朝廷,为沈公子申冤,却没想在那里再度陷入了沉睡。”
“再然后,就是你们把我唤醒了。”
……
众人沉默。
“至于那个周兄……抱歉,是我过于心急了。”浮夜继续道,“等回去后,我这就他放出来。”
慕倾点点头,“既然真相已经明晰,这段记忆也该结束了。恩人姐姐,我们回去吧。”
“……”
时絮没回答。
慕倾见状又唤道,“恩人姐姐?”
时絮这才回过神来,浅应了一声嗯。
慕倾轻叹一声,举起手,打了一个响指。
一眨眼的功夫,众人又回到了那片凌乱不堪的院子。
慕倾挥手收了妖火,拾起那半截掉在地上的玉佩,递给浮夜。浮夜将其小心翼翼地收好,又重新揣进了衣服里。
慕倾扫了他一眼,道,“玉有灵性,断了之后互相之间承载的记忆还能互通,不然我们也无法同时看到你和沈昼两方的记忆。不过我很好奇,当初沈昼给你留下的另一半,去哪了?”
浮夜摇摇头,“丢了。”
慕倾惊道,“丢了?”
浮夜又道,“在我第一次沉睡醒来时,就完全找不到了。这也是为什么,当我感受到这一半的气息时会那么着急,因为那是我还能找到的,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了。”
慕倾摊手,“好吧。”
浮夜随后走进屋,为躺在地上的周道解了咒。周道恢复意识后看见他,又吓了个半死,呲哇乱叫着窜到了慕倾身后。
“你别怕,”慕倾无奈安慰他道,“他不会伤害你的。”
“他他他……”周道指着浮夜,声音颤抖,“他是妖怪啊慕公子!”
慕倾尴尬笑笑,实在没好意思把那句“有没有可能我也是妖怪”说出口。
浮夜又走到一旁,伸出手在一旁的影子里掏了半天,把周荡给拽了出来。
周荡出来后见着他,也呲哇乱叫着窜到了慕倾身后,嘴里还嚷嚷着,“妖怪!妖怪啊!!”
慕倾:“……”
浮夜对二人深鞠一躬,诚恳道,“二位,抱歉。常大人……是我杀的。”
话音一落,周荡和周道都不叫唤了,愣在原地面面相觑,随即又望向慕倾求证。得到慕倾点头肯定后,两人又转向浮夜,异口同声地质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个问题,在不知多少个深陷绝望的夜晚,浮夜也曾无数次问过苍天。可苍天不会回答他,因为在现实面前,这句话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叹的是,他的质问还没有得到答复,现在却轮到他被质问了。
慕倾向二人解释了一通,由于刻意隐去了自己重现记忆的能力,他们听的都有些一知半解,但也算明白了个差不多。
得知真相后,二人双双陷入了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周荡不甘心,开口问道,“我如何知道这是就是当年真相,而不是你们为开脱罪行而编造的说辞?”
“……爹。”周道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周荡急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
周道顿了顿,叹了口气。
“因为给我这枚玉佩的那户人家,姓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簌簌棋中花(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