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吉米店门口围了不少“吃瓜”群众。
秦老爷刚同友人打了马吊回来,轿子还没停稳,风吹帘掀,就见自家米店门口乌泱泱的全是人。
秦老爷摸摸长须,心里舒坦,下轿时还得意地朝毗邻米店的赵老爷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赵老爷背一手,持一扇,还之以笑容。
大吉米店与大利米店邻街而开,米的质量和价格都差不多,且两家的名字也像是杠上了一样,一个大吉,一个大利,来买米的人总是左右思量,从未出现过今日集于一处的情况。
“大吉米店今日新到三斛渤海米,粒大皮滑,颗颗见数……”正说着,秦老爷看到了混在人群中的夫人,眼睛一亮,把她拉到自己跟前,“来,排队买米,量多保足……夫人,你叫阿盘阿碗他们几个把米桶搬出来。”
李氏半垂着眼睑,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外袍,欲言又止。
见她不动,秦栩心上生出几分古怪,挠了挠头:“怎么了夫人?”
李氏把藏在身后的秦裳提溜出来:“自己说。”
“吃瓜”群众们主动退到一边,个个抱着手臂看戏。
秦栩一看秦裳模样,眼都瞪圆了,随手拔了根粗长的黄荆条:“你这丫头,又闯什么祸了!”
秦裳半步未退,扬着灰扑扑的脸:“爹爹,我没做错!”
“还是由我来说。”寡妇大满嫂尖着嗓子,拽着她家二牛从人群里挤出来,二牛用宽袖挡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哭哭啼啼。
大满嫂厉声:“二牛,把胳膊放下来!”
二牛缩着身子一个劲地摇头。
大满嫂直接伸手把他的手臂拽了下来。
众人抻着脖子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二牛脸上红一块黄一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调色盘,之中还夹杂着浅浅的泪痕和鼻涕泡,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偏偏二牛比秦裳高一头,壮一半,被她按在地上却毫无还手之能。
现在又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奚落,他飞快把脸挡住,气急败坏地跺脚:“不许看!全都不许看!”
大满嫂看向秦栩。
他皱着眉,手里的荆条松了紧紧了松,半天不见表态。
大满嫂立刻原地撒泼打滚,还偷偷捏了自己儿子的小腿肉,示意他跟着一起哭:“二牛爹啊,你怎么走这么早哦,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处处受人欺负……二牛要是破了相,相不到好人家,我也就不活了,我下去陪你……”
二牛也跪着,左一鼻涕右一眼泪:“爹啊,爹,爹……”
爹了半天,也没爹出个所以然来,但情绪到位,整个奉福街都回荡着他们娘俩震耳欲聋的哭声。
秦裳在一旁冷眼看着,扯了扯嘴角。
这对母子简直了,不去台子上唱大戏真是可惜。
忽的,耳边风过,秦栩的黄荆条毫无预兆地抽了下来。
众人惊呼出声,纷纷默契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以免殃及池鱼。
“爹,你来真的?!”
秦裳反应快,下意识地侧身一躲,黄荆条“啪”得打在地上,细沙扬起,足见力道之大。
秦栩板着脸。
在他看来,面子大过天。
今天要是不给他们母子一个说法,恐日后会大大影响米店的生意。
“爹,你听我解释啊。”秦裳灵巧地躲着黄荆条,任凭它上抽下打左晃右摆都沾不了她的身,“爹,是二牛非要上树偷鸟蛋,爬不上去,就朝鸟窝丟石头。六个鸟蛋一个窝,全让他给打下来了,摔了个稀巴烂……我看不过眼,才出手教训他……”
“偷个鸟蛋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看你把我儿子打的……啊!!!”
黄荆条不长眼,秦裳偏偏往他们母子身边凑。秦栩打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她抽,秦裳避开,受打的就变成了二牛母子。
秦裳弯着腰往人群跑,秦栩举着黄荆条追,场面混乱不堪。
百姓纷纷抱头蹲下,看着那根黄荆条在风中抽动,吓出了一身冷汗。
秦裳转头看看,倏地凌空一跃,浅黄色的粗布麻衣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待众人反应,枝叶轻颤,秦裳已稳稳地落在树上,单手握着嫩枝,像只欢脱的小黄莺。
秦栩追到树下,气喘吁吁地扶着树干:“你……下来!”
秦裳仰着头:“我又不傻,下去你又该抽我了。”
“做错了事,就该挨揍!”
“我没错!”
两人僵持,谁也不让步。
最后,黑脸公站了出来,轻咳几声:“算啦,秦老爷,娃娃还小,教训几下也就罢了。”
秦栩摆摆手:“不行,棋分黑白,事有对错,必须辩个明白。对要明,错要惩,不得含糊。今日,小女因看不惯二牛上树偷鸟蛋不成毁其窝,碎其蛋而出手,大家评评,到底谁对谁错?”
众人议论纷纷——
“要我说,她家二牛错在先,人鸟窝好端端地在树上,够不着就毁,也够阴毒的了。”
“在理!我觉得秦丫头打得好,六枚鸟蛋,六个生灵,白白让他糟蹋。”
其余的人随波逐流,主要是怕了秦栩手上的那条黄鞭子。要是接着打,保不齐哪一下就落在自己身上了。
大满嫂一看风向不对,忙叉着腰站出来:“就算我家二牛千错万错,她秦裳出手打人算怎么回事。一个姑娘家整天舞刀弄棒,拳打脚踢,动不动就出手,下一次估计就轮到虎子、二妞、山胖……”
她一个一个点,围观的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的确,太危险了。
自家孩子可不能再跟秦裳厮混下去了。
大满嫂很满意,一个一个念名字,忽地抬眼,嘴角的弧度更深。
“还有……赵家公子。”
秦裳一听名字,身子顿住,低头看了看。
赵憬一身浅蓝月白相间的学子服,背着书箱正朝这边走。
秦裳一个跟斗翻下来,直奔了他去。
救星来了!!!
秦栩也看到了赵憬,当即收起了荆条。他虽与赵文肃向来不睦,却对他这个儿子极为赞赏。
博文通识,儒雅温润,心细如丝,颜若秋水,颇有君子之风。
而且,他好像对自己的女儿……莫名偏宠?
本着自家娇养的小白菜不能被拱原则,秦栩曾暗中观察。
女儿哭了,他笨拙地哄。
女儿伤了,他细心地为她包扎。
女儿被人嘲笑,他唇枪舌剑地反驳回去。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也算是一段佳话。
后来,赵憬进了南山书院,门门功课甲等,美名广传。秦裳整天跳上窜下,到处惹祸,恶名也广传。
秦栩这下更放心了。
到时候谁拱谁就不一定了。
*
秦裳已经跑到了赵憬身后,习惯性地抓着他别在腰间的流纹玉佩。
赵憬一看她脸上的泥污,无奈地扶了扶额:“发生了什么事?”
赵文肃的扇子停了:“稚悟,回家去,你娘已经把饭菜都备好了。”
赵憬从善如流地应下,把书箱卸下来放在地上:“先不急,爹,我先问问裳裳是怎么回事。”
赵文肃气得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儿子哪儿都好,就是爱管秦家那丫头的破事。
整天对着人家姑娘笑眯眯,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老父亲捂着胸口,痛啊。
他左看右看,也没瞧出那秦家丫头半点好。
怎么儿子就……
赵憬把秦裳拉出来,伏下半个身子,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怎么回事,告诉我,嗯?”
秦裳瞥了二牛和大满嫂一眼,把事情说了。
“她还说,姑娘家不该动手,说不定下一个被打的人就是你!”
“可我不可能打你。”秦裳补充道。
赵憬一顿,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翘翘,直起了身子:“嗯,我知道了。”
众人都看着他。
赵憬悄悄在秦裳手背上拍了两下,示意她放心。
秦裳立刻挺起胸脯,有铜唇铁齿的小竹马在,她就没输过。
“我是个读书人,圣贤曾言,君子念其德,辩其理,不得武其身,伤其本也。”赵憬看着他们迷茫的眼神,笑着解释,“意思就是,君子动口不动手,要讲理明理。”
大满嫂一听,马上直起腰杆来:“没错,大家都听见了,这不是我说的,这可是人家圣人说的!”
秦裳瞬间不高兴了,对着他的腰窝暗暗戳了一下。秦栩也绷起了脸,把黄荆条重新拿到手上。
赵憬脸上依旧风清月朗,朝大满嫂摆摆手:“先别急,我还没说完。”
他的嗓音柔和,平淡,不紧不慢:“这话前面还有一句,是这样说的——如非遇欺之辱之伐之罪之事……”
如非遇欺之辱之伐之罪之事,君子念其德,辩其理,不得武其身,伤其本也。
“二牛用石子打鸟蛋,鸟蛋破而毁,是罪之事。秦姑娘出手,行得是仗义之道,不仅不该责,还该扬。”
赵憬过去拍拍二牛的肩膀:“你若不服,可告到衙门。不过,以你之罪,怕是少不了要挨二十板子。”
二牛往里缩着身子,眼泪鼻涕齐下:“娘,咱们回去吧,我不想挨板子啊。”
大满嫂歪歪嘴,知道说不过赵憬,也咽不下这口气,尖指头指指秦裳,冷笑道:“姑娘家没个样子,看以后谁娶你进门!”
秦栩直接一个黄荆条打过去:“我家姑娘的事,用你多嘴!”
众人散去,秦栩看了一眼秦裳,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进去洗把脸,看看成什么样子!”
秦裳才不急,慢慢踱到赵憬身边,直接把书箱甩到肩上,一脸兴奋:“你书院放旬假了?”
赵憬点点头,伸手要接过来:“沉,都是书,还是我来。”
秦裳笑着摆手:“这有什么,再来十个我都能背动。再说你今日这么帮我,给你背个书箱算什么!你看大满嫂那张脸给气的,哈哈哈哈哈……”
赵憬慢悠悠地抬起眼来看她:“以前是帮少了?”
“当然不是啦。”秦裳掩唇一笑,“你对我好我都记得。”
赵憬突然轻咳几声,脚步顿了顿。
不过秦裳并未察觉,背着书箱,步伐依旧轻盈:“不过书真是个好东西,挺虎人的。对了,你说的那句——之之之的,是什么来着?”
赵憬无声地笑了笑:“如非遇欺之辱之伐之罪之事,君子念其德,辩其理,不得武其身,伤其本也。”
“对对对。”秦裳打了一个响指,“你再说一遍,我要记下来,当我的座右铭。”
“为何?”赵憬疑惑地看向她。
秦裳拍拍胸脯,美目一挑:“毕竟我今后会经常行仗义之事,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就冲到他面前之之之说上一通,保准把他堵的,堵的……一塌糊涂。”
“是哑囗无言吧。”赵憬无奈地勾勾嘴角,“你又乱用成语。”
“对哦。”秦裳不好意思地点了几下鼻子,“你快教我呀,这句话是哪位圣贤说的,好厉害。”
赵憬看着她,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轻轻敲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我编的,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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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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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