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东市北大街。
一糖水铺前,一大群人不知为何挤作一团,宽敞的大路被堵得水泄不通。这时正巧一辆马车行至此处,高头大马,锦绳玉鞍,华贵无比。
“公子,路堵住了。”车夫勒住缰绳,旁边一个样貌清秀的少年回头向车里的人禀报。
织金的帘子后面,一个温润如水的声音从里传出来:“去看看怎么回事。”
少年应一声下了马车,挤进前面的人堆里。
人群中心围着的,是一个瘦小的男人,他赤红着脸,双目圆睁,脖子上的青筋因情绪激动而暴起,两手不住地挥动。
“是真的,传说是真的!我看到了!”男人有些语无伦次,“就、就在北山,我亲眼所见!”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好奇道:“你是说你看到了龙?龙是什么样的?”
“什么真的……你可别听他瞎说,这人我认识,叫李三,净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嘴里没一个字可信。”书生旁边的大胡子壮汉高声喝道。
李三见有人不信,立刻为自己辩解:“是真的,我没骗人,你们要是不信自己去北山看看就知道了!”
大胡子哼笑一声:“你当北山是什么地方啊,有镇北侯在那儿守着,一般人哪里进得去?”
闻言,人群里有人出声质疑:“对啊,有镇北侯在,你是如何进去的?”
李三支支吾吾:“我、我……”
“什么传说是真的,什么见到龙,我看你就是在骗人!”大胡子打断他。
围观的人也都没了兴致。
“原来是个骗子。”
“散了吧散了吧。”
少年把来龙去脉听了个大概,立刻回到马车禀报:“公子,骗子吹牛罢了。”
车里静静的没有声响,就在少年以为自家公子不会出声时,一个尾音上挑的“哦”从帘后轻轻飘出来。少年立刻会意,道:“那骗子说在北山见到了龙。”
闻言,帘后的人微抬起眼皮,一双幽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据传,百年前妖龙现世,妖龙性情凶恶,残忍暴虐,所到之处尸山血海,生灵涂炭,人间俨然成了炼狱。就在此时,一高人挺身而出,以身献祭,终将其封印于北山,才使得这场人间浩劫得以平息。而此后,帝便命镇北侯府世代镇守在此,现如今,已传至第五代。
“公子,人群散了,能走了。”
人群逐渐散去,只剩李三杵在原地,车夫牵起缰绳就要出发。
“等等。”
少年忙让车夫停下动作,而后不解地扭头看去。
一把精美的折扇挑起了车帘的一角,帘后的目光透过空隙从里看出去,三月刚融化的雪水般温润的声音随之响起:“去请他过来。”
少年顺着看过去,看到刚才人群中间的“骗子”李三。
镇北侯府。
管家安庆进了书房,走到书桌前:“侯爷。”
端坐于桌前的是个中年男人,五官周正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美,但面色严肃,不苟言笑,周身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这正是镇北侯裴季。
镇北侯抬手让一旁奉茶的侍从退下,随后看向来人:“那小子还是不肯?”
安庆面带难色:“奉侯爷的命,没有让世子踏出房门半步,可……可世子说……”
“他说什么?”
安庆略低下头:“世子说就算是被关上一辈子,他也绝不继承爵位,绝不……绝不因为一个瞎编的话本故事就葬送自己后半生……”
“混账!”镇北侯重重一拍桌,气得站了起来,“瞎编的话本故事?葬送他的后半生?简直是混账!”
“镇守北山乃太祖圣命,我裴家世代忠良,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个东西!”
等镇北侯稍平息了怒气,安庆才边瞥他的脸色,边小心地说:“侯爷,世子从昨日起已被关了整整一天了,这好好的人,若是被关出个好歹来……”
“我看他就是被你们给惯的!”镇北侯直接打断安庆的话,“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准给他送吃送喝,饿着!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使不得啊侯爷,这怎么能、这……”
话未说完,安庆被镇北侯凌厉的目光一扫,赶紧低下头:“是,侯爷。”
从书房出来,安庆连连叹了三声气,然后从一堆干活的侍从丫鬟中间走过,来到一间房门前。他隔着上锁的房门,对里面说道:“世子,你就跟侯爷认个错吧,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安庆的话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知道,小世子性子倔,犟起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自己说再多也没用,于是只好又叹了口气:“世子,你若是想清楚了就叫我。”
可安庆不知道的是,世子不理他不是因为世子倔,而是这屋里根本就没人。是的,把镇北侯气得七窍生烟,让侯府管家安庆愁眉不展的镇北侯世子——裴牧舟,早就已经溜出去了。
并且此时此刻,正从一条地下暗道里往外爬。
这暗道是在房间书柜后的地板上偶然发现的,不知是谁挖的,也不知通向哪里。暗道里又黑又窄,有股浓浓的潮湿的泥土味,两壁之间仅有一人宽的距离,裴牧舟摸索着往前,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了点光亮。
“天无绝人之路啊。”
裴牧舟先前差点以为这是条还没完工,没有出口的暗道,乍一看到前方头顶洒下的光,仿佛自己黯淡无光的未来有救了一般,加快动作往前蹭过去。
……
一只小麻雀飞落到地上,在一堆小草小木枝里挑挑拣拣,忽然,旁边的杂草堆动了动,紧接着,一只蹭满了灰尘泥土的手唰的“破土而出”,吓得小麻雀扔掉了嘴里衔的小枝,扑棱着翅膀仓皇逃走。
从土里“长”出来的手不断往外冒,很快一个黑乎乎、长得像人的东西从下面钻了出来。
“啊——出来了,总算是出来了!”裴牧舟平展开双臂,闭着眼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然后长叹一句。
他毫不在意自己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衣服,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弯起嘴角颇有点得意:“关一辈子,那是不可能的。”
这时他才看向四周,发现周围全是树木荒草,人迹罕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莫名有点眼熟。
往前走了几步,顺手在一旁的树上摘下个野果,往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后放入口中。
“什么地方啊……哎,这果子挺好吃。”于是又从树上扯下几个。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音:“侯爷吩咐最近加强山中巡逻,你们几个,再去那边看看。”
“是!”
然后,裴牧舟看见几个身穿铠甲的士兵列成一队,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于是赶紧躲到树后:“不是吧……”
开什么玩笑!跑路跑回“敌军大本营”,还这么巧撞见他爹的镇北侯军,他这自投罗网的本事还真是无人能敌。
裴牧舟屏住呼吸,缓缓挪动脚步,借着周围树木的掩护,蹑手蹑脚地开溜。
憋着一口气跑出老远,确认自己己经脱离“敌方”视线范围后,一颗提起的心才又落回原处。然而一口气还未松完,脚下猛地一绊,只听——
“咚”!
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
呲着嘴爬起来,回头一看,瞧见一块暗红近乎黑色的宝石躺在地上,晶莹剔透,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一看便知有多珍贵。
裴牧舟心中奇怪,北山除了巡逻的镇北军就没别人了,不可能是哪个富贵人家在这乱晃悠落下的,而他从小到大也没听说过北山还产宝石。
忽然,离这块宝石不远的草丛间有什么东西一闪一闪,裴牧舟走过去扒开一看——又一块宝石!
紧接着,他还没来得及惊讶,又在前面不远处发现另一块。一块,一块,又一块……裴牧舟跟着散落在地的宝石,一路走到河边。
这么多的宝石,好生奇怪。
裴牧舟捡起半浸在河水边沿的宝石,往河里看了一眼:算得上清澈的河水中,隐约能看见一个黑衣少年,他闭着双眼,面色惨白。
裴牧舟大惊,冲河里喊道:“喂,你没事吧?喂!”
水里的人闭着眼,裴牧舟见情况紧急,也来不及细想这人是怎么出现在这儿的,扔下手里的石头,取下腰间的佩剑放到地上,跳入水中……
苍觫闭着眼睛,感受着身旁水的流动,忽听一个人在岸上大喊大叫,吵得他头疼,正欲睁眼,却突然被人圈住腰——
“!”
那人力气之大,动作之迅速,他竟然毫无反抗之力,就被从水里给捞了出去。
裴牧舟把人拖上岸,急忙先确定此人是死是活,伸手拍向黑衣少年惨白的脸,试图把人拍醒:“醒醒,快醒醒。”
裴牧舟下手没轻没重,苍觫惨遭一掌之后猛地睁眼,眼中泛起狠意,伸手朝裴牧舟的脖子掐去。仿佛已经听到脖子断裂发出的咔嚓声。
然而这时——
“你醒了!”
裴牧舟一把抓住苍觫的手,“刚才见你沉在水里,还以为你已经……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苍觫往回扯了扯自己的手,没扯动,惊了。
裴牧舟顺势把苍觫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拦下他又一次袭过来的手,一开口相当有气势:
“我裴牧舟向来做好事不留姓名,区区救命之恩,举手之劳而已,兄台不必言谢。”
这差把“快谢我”三个字挂在脸上了。
但苍觫看不见。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裴牧舟等了一会儿,见苍觫不按江湖规矩来,竟然真的一点表示也没有甚至无视了他,沉不住气了:“兄台,不必言谢?”
“……”
苍觫面对他期待的眼神,不信邪,又出手袭去,然,未果。
虽没听到想听的,裴牧舟却也没怎么失望,转而问道:“北山守卫森严,兄台怎会在此?”
苍觫这下没看自己的手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牧舟。
“哦我知道了,是偷偷溜进来的吧。”裴牧舟面露赞赏之色,疾走几步围上去,“能在我……能在镇北侯眼皮底下溜进来,兄台当真有些本事。”
说到这,裴牧舟想到什么又话音一转:“不过要是被守卫发现,可是要被抓进天牢的,但没关系,有我在……”
“你……”
“对,我!有我在,绝不会让你被抓!”
苍觫话被打断眉心微蹙,又欲开口,裴牧舟却伸手递过来什么东西。
苍觫看了眼裴牧舟手里那几颗圆圆小小的红果子,脸色瞬间变了,冷眼看着他。
“这是我刚摘的野果,很好吃的你尝尝。”裴牧舟说完,自己先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见此状,苍觫愕然。
裴牧舟又往前递了递:“喏。”
苍觫看着他耳尖逐渐泛起的红,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头晕吗?”
裴牧舟眨眨眼:“啊?”
“头晕是正常的,因为有毒。”
裴牧舟耳尖的红越来越深,眼前的人也越来越模糊,耳边只听见“……有毒”,便还来不及思考什么,就“咚”的一声——倒地晕了过去。
“……”
苍觫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