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Star基地巨大的落地玻璃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噼啪”声,瞬间模糊了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只留下扭曲流淌的水痕。狂风呼啸着卷过楼宇的间隙,发出凄厉的呜咽,仿佛要将这钢铁丛林连根拔起。
基地里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决赛前的紧张如同无形的弦,绷在每个人的神经末梢。战术板上密密麻麻的标记、堆叠如山的复盘录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止痛膏药味……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压力。
凌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没有开灯,蜷缩在电竞椅里,脸深深埋在臂弯中。窗外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他绷紧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雷声紧随而至,轰隆隆滚过天际,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他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翻涌的呜咽。电脑屏幕上,那个名为【还他星空】的匿名账号交易页面依旧亮着。他那枚承载着“First Blood”荣耀的冠军戒指,正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已售出”状态栏里,旁边显示着一个刺眼的、远低于它价值的数字。七百二十万……杯水车薪!这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脏。窗外的暴雨和惊雷,仿佛都砸在他的心上,将他砸入冰冷的、绝望的深渊。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笃、笃、笃。
声音平稳,带着江燃特有的节奏感,穿透了狂暴的雨声。
凌星猛地一震,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抬手抹了一把脸,胡乱地擦掉脸上冰凉的湿意。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乱的心跳和失控的表情,才哑着嗓子开口:“…谁?”
“我。” 门外传来江燃低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依旧带着一种能穿透混乱的冷静。
凌星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站起身,打开了门。
江燃站在门外走廊的灯光下。他没穿那标志性的教练外套,只着一件简单的深灰色T恤,领口微敞,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银边眼镜后的冰灰色眼眸平静地落在凌星脸上,锐利的目光似乎瞬间捕捉到了他泛红的眼眶和脸上未干的水痕,但他什么也没问。
“出去走走。” 江燃的视线越过凌星的肩膀,看了一眼窗外狂暴的雨幕,又落回他脸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明天训练安排,“现在。”
凌星愣住了:“现在?外面…下暴雨。” 他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褪尽的鼻音。
江燃没有解释,只是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那无声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他的目光沉静,仿佛窗外不是倾盆暴雨,而只是需要穿过的一片薄雾。
一种莫名的、被看穿所有伪装的心虚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凌星。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一言不发地抓起椅背上的连帽衫套上,拉链拉到下巴,帽子兜头罩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唇线。
黑色的SUV如同一艘沉默的船,劈开雨幕,驶向城市边缘。雨刮器疯狂地左右摆动,也只能在挡风玻璃上勉强刮开一小片模糊的视野。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在车厢之外,只有引擎的轰鸣和暴雨砸在车顶的巨大噪音充斥耳膜。凌星蜷缩在副驾驶座上,脸朝向窗外,帽檐压得极低,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紧绷的侧影。他不知道江燃要带他去哪里,也懒得问。巨大的疲惫和心灰意冷如同厚重的淤泥,将他包裹、下沉。
车子最终驶离了公路,拐上一条泥泞颠簸的小路。四周的景物在模糊的雨幕中变得荒凉而熟悉——破败的矮墙,废弃的厂房轮廓,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矗立在雨中的建筑群——正是凌星长大的那所孤儿院旧址。
车子在一片杂乱的空地上停下,前方是孤儿院后山黑黢黢的山体轮廓。
“下车。” 江燃熄了火,声音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异常清晰。
凌星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燃:“这里?!”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车窗,外面一片混沌的黑暗和泥泞。
江燃没有回答,直接推开车门下了车。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的线条。他绕到副驾驶这边,拉开了车门,冰冷的风雨瞬间灌了进来,打在凌星脸上。
凌星看着站在暴雨中的江燃,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却依旧平静坚定的脸,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去他妈的!他狠狠一咬牙,也推开车门,猛地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般抽打在身上,瞬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脚下的泥地湿滑粘腻,每一步都深陷其中。狂风卷着雨点,抽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江燃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微弱的光柱勉强刺破前方一小片黑暗。他没有丝毫犹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山脚下一个被浓密灌木丛掩盖的、毫不起眼的洞口走去。
凌星跟在他身后,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但当那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被藤蔓半掩的洞口出现在光柱里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防空洞!那个曾是他唯一避风港的、肮脏潮湿的防空洞!
江燃拨开**的藤蔓,率先弯腰钻了进去。凌星紧随其后。
洞内瞬间安静了下来。狂暴的雨声和风声被厚实的泥土和混凝土隔绝在外,只剩下沉闷的回响,如同大地的心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陈年的霉味和某种潮湿腐朽的气息。冰冷、黑暗、压抑。
江燃的手机光柱在狭窄、低矮的洞壁上晃动,照亮了斑驳的混凝土和湿滑的苔藓。这里和凌星记忆中的样子几乎没有区别,只是更加破败荒凉。他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冰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刺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重新踏入这个埋葬了太多不堪回忆的地方。
光柱在靠近洞壁角落的一处停了下来。那里的地面铺着几块残破的红砖,看起来和周围并无不同。
“这里?” 江燃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回音。
凌星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死死地盯着那块地方,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那是他当年藏东西的地方!他最后的秘密堡垒!江燃怎么会知道?!
江燃没有催促,只是将光柱稳稳地投在那几块红砖上,然后侧身让开了位置,目光沉静地看着凌星。
在江燃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在防空洞冰冷绝望的包裹中,凌星最后一点抵抗的力气也消失了。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到那处角落。
他缓缓蹲下身,冰冷的湿衣服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他伸出因为寒冷和剧烈情绪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甲深深抠进红砖边缘湿滑的泥土和苔藓里。
用力。
再用力!
一块沉重的红砖被他猛地掀开!带起一片潮湿的泥屑。
光柱下,一个浅浅的土坑显露出来。坑底,静静地躺着一枚硬币。
不是想象中的金银财宝,只是一枚极其普通的、早已锈迹斑斑的壹圆硬币。暗红色的锈蚀几乎覆盖了硬币原本的金属光泽,边缘也被泥土侵蚀得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正面模糊不清的国徽轮廓。它躺在冰冷的泥土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微不足道的笑话。
凌星死死地盯着那枚硬币,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他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将那枚冰冷的、锈蚀的硬币从泥土里抠了出来。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握着那枚硬币,仿佛握着一块燃烧的炭火,又像握着一块沉重的墓碑。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泪水和雨水的狐狸眼,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绝望和控诉,望向站在光柱边缘、沉默如山的江燃!
“看到了吗?!”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压抑了十几年的屈辱痛苦,在狭小的防空洞里炸开:
“这就是我的[宝藏]!”
“当年…我偷了厨房买菜的钱…”
“就为了买这一块钱的止痛药!”
他举起那枚锈蚀的硬币,像是举起自己所有不堪的过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孤儿院的冬天…他妈的冷得像冰窖!旧伤疼起来…骨头缝里都像有针在扎!”
“没有药!没人管!我只能偷!偷这一块钱…就为了晚上能少疼一点…能他妈睡个安稳觉!”
巨大的屈辱和积压多年的痛苦彻底决堤!眼泪混杂着脸上的雨水疯狂地涌出,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对着江燃,对着这个埋葬了他所有狼狈的地方,歇斯底里地控诉着:
“这就是我!凌平安!一个只会偷东西、怕疼怕得要死的废物!你满意了吗?!你他妈看清楚了吗?!”
吼完,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软,握着那枚锈蚀硬币的手无力地垂落,整个人瘫坐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防空洞里只剩下他破碎的呜咽和洞外沉闷的雨声。
江燃站在原地,光柱依旧稳稳地投在凌星身上。他脸上没有任何鄙夷,没有任何震惊,只有一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他看着蜷缩在地上、被绝望和屈辱彻底淹没的少年,看着他手中那枚在微弱光线下显得如此卑微而沉重的锈蚀硬币。
然后,江燃动了。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凌星面前,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动作很轻,没有溅起一点泥水。
他没有说话。
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摊开掌心。
在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硬币。
崭新。
锃亮。
在手机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柔和而坚定的银色光泽。
正面,是清晰庄严的国徽。
反面,是盛开的菊花图案。
而在那菊花图案的下方,清晰地铸刻着四个数字:
1999
那是硬币发行的年份。
凌星的呜咽声戛然而止。他布满泪水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江燃掌心那枚崭新的硬币,又猛地抬头看向江燃的脸。
江燃的目光沉静如水,穿过泪水和黑暗,深深地望进凌星充满震惊和茫然的眼底。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凌星脆弱的心防上:
“现在——”
“换我疼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燃的手轻轻一翻。
那枚崭新的、铸刻着“1999”的硬币,带着他掌心的温度,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凌星脚边那枚锈迹斑斑、承载着无尽屈辱的旧硬币旁边。
一枚崭新如初,银光锃亮。
一枚锈迹斑斑,满身泥泞。
它们并排躺在冰冷的、潮湿的泥土上,在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一幅沉默而震撼的图景。仿佛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完成了某种无声的交接。
凌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两枚硬币上,钉在“1999”那个年份上,钉在江燃那沉静如深海的眼眸里。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委屈、痛苦、绝望、不敢置信…无数种情绪汹涌交织,最终化为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呜……” 一声再也无法压抑的、崩溃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冲出!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硬币,而是死死地抓住了江燃那只刚刚放下硬币、还带着雨水冰凉的手腕!
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着,指甲几乎要嵌进江燃的皮肤里,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雨水和污泥,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两枚硬币上,砸落在冰冷的泥土里。
江燃没有挣脱,任由他死死地抓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意味,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凌星因为抽泣而剧烈起伏的后背上。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冰冷的防空洞里,只剩下少年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般的呜咽声,和洞外永不停歇的、沉闷的暴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凌星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肩膀偶尔的轻微耸动。他依旧死死抓着江燃的手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
江燃的手,依旧笨拙地、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
凌星缓缓地、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慢慢地松开了抓着江燃手腕的手。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身体靠了过去。
他的额头,带着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轻轻地、试探地,抵在了江燃同样被雨水浸透、却散发着惊人热度的肩膀上。
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
江燃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那只拍着后背的手停顿在空中。几秒钟后,那只手缓缓落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珍重,覆在了凌星湿漉漉的后脑勺上,将他更紧地、更安稳地拢向自己。
另一只手,则摸索着,在冰冷的泥地上,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凌星那只沾满泥泞、紧紧攥着锈蚀硬币的手。
冰冷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彼此身上雨水、泪水和淡淡止痛膏药的味道,萦绕在鼻尖。
他们就这样,在狭小、黑暗、冰冷、埋葬着不堪过往的防空洞里,在洞外肆虐的狂风暴雨声中,额头相抵,身体紧靠,双手交握。
像两个在末日洪流中紧紧相拥的孤独灵魂。
凌星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渗入江燃湿透的肩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江燃身上传来的、稳定而灼热的体温,能感受到那只覆在他后脑勺的手掌传来的、令人心安的力度,能感受到交握的手心里,那枚冰冷锈蚀的硬币和自己掌心的灼热。
洞外,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大地,雷声沉闷地滚过天际。
洞内,一片沉寂的、带着劫后余生般疲惫的温暖,在两人紧靠的方寸之地,无声地蔓延开来。
黑暗中,江燃的目光越过凌星湿漉漉的红发,落在那两枚并排躺在泥地上的硬币上。
旧的那枚,锈迹斑斑,1999年的字样早已模糊不清。
新的那枚,银光锃亮,“1999”四个数字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得如同某种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