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木白 第6章 人在屋檐下

才九点四十，杨清至就在房间昏睡，王柏看到客厅沙发边地上有好几瓶啤酒，轻轻踢了一下，玻璃瓶滚动的声音清脆，在屋子里显得刺耳。

房门没关，正对着客厅，这细小的动静把刚睡着的杨清至吵醒，他翻过身模模糊糊往一看，语气很醉：“小柏。”

“你喝酒了？”

“一点儿。”

“一点是多少？”

即使被吵醒、还醉着，杨清至也没忘记问那句：“吃了没，我给你做饭。”

“吃过了。”

直到被子慢慢滑落坐起来察觉凉意，杨清至才想起自己没穿上衣，他醉得不厉害，拿手捂了下脸，正准备找衣服，却看见王柏背光站在门口看他。

客厅那盏明黄的灯足以照进窄小的房间看清一切，王柏能看见杨清至身上七零八落的纹身。

“干什么？”他看见王柏转身前的眼神很失望，“只是喝个酒。”

回来时外面下了小雨，王柏这会才看见窗台晾了一整排衣服，赶紧收了下来挂在客厅的衣架上。

套上衣服，整理了床铺，杨清至稍作打理才走出去，不至于让自己像个醉汉，而王柏迎面就说：“上次的事你就一点都没考虑过？”

杨清至沉默一秒，反应过来了：“为什么回来就提这事。”

他重申：“我说过不会认他，我和他早就没关系了，还是说他去找过你？”

王柏否认：“没有。”

是无意中遇到。

本来生日那天就因为梁思鉴闹得不愉快，原本罕见的温馨时刻化为泡影，杨清至不想提起这事。

王柏看着桌子，那天他没跟杨清至说一句生日快乐，桌上七零八落的蛋糕只有杨清至一个人吃。

“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会给你带来好处，即使它不是你想要的，难道这些年的苦日子你还没过够吗，你打了那么多工，省吃俭用精打细算……”王柏脑子里掠过无数细节、太多无奈，最后没举出一个例子。

不是因为不痛不痒，而是因为受苦的人不是他。

租便宜的房，抽便宜的烟，刚刚好够活，又没有喘息的机会把杨清至吊着一口气，所以举例显得极其没必要。杨清至也早就习惯了过这种省吃俭用的日子，他把省下来的钱全部留给王柏。

即使杨清至有一己私欲，王柏都是最不能说他的一个。

然而他想逼杨清至一把：“现在有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你非要一意孤行？”

杨清至坐在沙发上，把他几块钱的烟拿出来点。

被磨掉漆的火机咔擦一声，绽放了一霎那绚丽。

“小柏。”杨清至垂头把火机放在旁边的小桌上，看他一眼，目光里掺杂有太多情绪，随着吞吐的烟雾也无法消散：“不管苦不苦我都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因为有你在。”

这间灰扑扑的城中村房间，住得最习惯的是杨清至，不停掉漆毫无隔音的墙壁和卫生间漏风的窗户，对于吃惯了苦的人似乎实在没有更换的必要。

王柏冷笑了声：“在我身上付出得不到回报，杨清至你知道，我和你的关系都说不上好，也不能被别人知道。”

如今的处境和不能为外人所知的关系让王柏把梁思鉴视为出路，想让他回归到亲缘关系中。

可杨清至根本就不想讨论自己和王柏的事，他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很急躁：“你、你别说我们怎样，我们怎样跟梁思鉴有屁关系，能不能就事论事？！”

“梁思鉴还要活那么多年，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犯不着为了那点遗产委曲求全，我他妈，”杨清至拿着烟，搭在膝上，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他抽了口烟：“没那个孝心。”随后又想到那件极其恶心的事，欲言又止，再三压下来没说。

王柏反问：“你也知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什么意思？”杨清至使劲碰了下后槽牙，厌烦得眉头紧皱：“你说你要什么，是心情不好专门回来撒气还是缺钱了，把我吵醒然后说些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让我猜，这样你就开心了？”

他看到王柏头顶蓬松的头发里掺杂了片粉色花瓣，这才明白在房门口闻到的那股幽幽的香味是哪来的：

“哪来的野花，这么香。”

就在这时王柏手机响了两声，就间隔几秒又震动好几下，杨清至问：“谁的消息？”

王柏没把手机拿出来看，还想讨论刚才的话题，然而杨清至似乎格外在意，站起来：“不看吗？”

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转移话题的突破口，就此缠绕上来，王柏憋着气，不想透露：“这是我的**。”

“好奇。”杨清至紧紧盯着他，一步一步逼近王柏，像头稍不注意就要扑上去的恶狼：“这么晚还给你发消息一定是有要紧事吧，我在这儿就不看看？”

王柏沉默。

杨清至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沉默的，这不是一个好习惯，他伸出手。

王柏闭上眼睛，任由杨清至指尖突然凑近。

头发被动了一下。

王柏睁开眼，看见一片薄薄的花瓣躺在杨清至掌心，恍然明白他刚才说的野花香不是莫名的调侃。

他掏出手机时杨清至已经到了跟前。这种靠近绝然不是种亲密表现，而是侵犯领地。王柏对杨清至极其坦然，但杨清至甚至把对话框翻出来查看他有什么见不得人。

“看完了吗？”

杨清至没说话，淡淡把手机还给他，就此安静。

——猫咖店老板送了他一次免费的双人撸猫套餐，是对这三天帮忙的感谢，另外一个是王柏刚才添加上的女生，发来打招呼的表情包后主动抛出几个话题。

王柏手机里未读消息很多，生活也明显要精彩得多。

跟杨清至始终围着一个人打转喝了酒倒头就睡的无聊生活有天壤之别。

“我提梁思鉴的意思是让你不要逃避和盲目自信。”

王柏没立刻回消息，他觉得现在说服杨清至比回消息重要，连语气都很郑重。

哪怕这话在他自己听来都非常官方，极其陌生。

“可是梁思鉴和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哪怕杨清至知道，现在的王柏和他才不在一个世界。

鱼知道没有水的地方不是它该待的，那是另外一个透明的纬度。

“我问你小柏。”杨清至侧身过去，在窗前点烟，吐出烟雾回头：“你让我去认梁思鉴，是想离开我，还是，你想作为我名义上那个不存在的弟弟，搭上梁思鉴这个人脉？毕竟他路子广，对你以后考研到京大深造，或者在横京找工作，都有帮助。”

在听清杨清至说的这些话后他立刻为这些揣测感到不忿，和上次一样，但此时王柏五味杂陈。

杨清至看着空气中弥漫的烟雾，视线转移到王柏脸上：

“对你来说我的价值已经没有了，我也只想回老家钓鱼种菜，过那种一眼望得到头的普通日子。”

王柏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脑子里乍然有些茫然。

他问杨清至：“非要讲真话吗？”然后摇头：“我不想说。”

于是杨清至看他一眼：“我知道了。”

如果是王柏需要这个人脉那他一定会后退一步，现在面前人的潜台词明显是需要。杨清至认真地盯着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在王柏耳边说：

“你要我同意他的话，今晚就留下来，做我爱做的事。”

“你……你说什么？！”

王柏难以置信地睁大漆黑的瞳孔，屏息几秒，面色灰白。

这句可怕的话像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王柏身上，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

“我说，要我同意去认梁思鉴，你今晚就得留在我房间里。”杨清至盯着他，分外清晰地说：

“我要毁了你。”

王柏静静看着对面的人，其实他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却还是头皮发麻，喉咙紧缩，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下意识捂住嘴，背过身去忍受住反胃的恶心，而后转身狠狠打了杨清至一巴掌：

“你够了！”

两巴掌没有打醒对面的人，也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杨清至摸了一下脸，感受到某种血流上涌的莫名冲动。

他听着王柏杂乱的呼吸声，闻到王柏身上沐浴露的香味，一点点冷静下来，神情忪怔看着比他还要高的王柏，想起那种晒够了阳光汲取了充足养分的绿色植物，但他现在却想着砍掉：

“读那么多书你在这儿也安不了家，不如跟我回老家，我挣钱攒彩礼给你娶个老婆，你把日子过好，也算了结了你哥的念想。他肯定放不下你。”

王柏不欲再说，扭头进了房间，和上次一样。

他想打破杨清至的幻想，杨清至也想打破他的。

阴湿的水雾逃窜进房间里，让王柏坐在单人沙发上遍体生寒，不知坐了多久，外面响起劈哩叭啦打扫卫生的声音，锅铲声和敲门声也随之而来。

杨清至先是装模作样在门口喊他吃夜宵，又站在凳子上，从房门上的那两口透明玻璃外直直看着他，模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猫咖是什么东西？”

“……”王柏沉思。

“开门小柏，不然我就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盯着你。”

王柏闭上眼睛整顿精神，直到抬眼发现自己的盆栽不在房间，杨清至说：“绣球在我房间里。”他重复：“猫咖到底是什么东西？”

“摸猫的地方。”

“好玩？”

“还行。”

“带我去。”

王柏默了会儿，听到杨清至反问：“还是你已经有人选了？”

他沉默只是因为很少和杨清至一起外出，吃饭或者游玩都没有，他们只是住在一个屋子里，连正常交流都鲜少，杨清至从未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知道，杨清至除了在家能窥见一二，这人对自己其余的生活算得上一无所知。就算在家他也鲜少把在学校的日常当成话题对杨清至提起。

所谓的窥见一二只是杨清至单方面问他最近怎么样，王柏总是会一律说还好，或者逼他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最常用的方法就是打破沙锅问到底。

“没有。”王柏没拒绝。

他也没理由拒绝杨清至这个提议：“你想什么时候去？”

“看你时间，明天行不行。”杨清至对着窗户吐出烟雾，阴沉地说：

“我给你做了夜宵。小柏，你不会浪费粮食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