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青木白 第36章 你现在就给我滚

“昨天下午周师傅本来是要过来翻模的，没想到白做了准备。”苏敬望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淋漓水渍。

幕色沉沉，正值雨夜，手表上指针直指二十二点整。

梁思鉴坐在一旁闭目，闻言睁开眼，露出厌恶神色，手上盘的檀木珠子一颗颗从拇指指纹上滑过，一句话都没说。

他早就对杨清至死心了，足有一次就知道那家伙品行如何，这次更是失望。

毕竟这么多年来没一个人敢在梁宅撒野，如今就偏偏碰上了。

私家车发动机轻响，一辆低调的黑车停在风荷公馆大门。

要不是雨势误人，飞机晚点，他们也不至于今晚才到。

雾蒙蒙水汽攀在窗外，苏敬拉开车门，一边的司机给他们撑起雨伞。

黑色雨伞伞尖雨水滴滴答答往地上砸，像一颗颗小小的透明玻璃球，摔出千万颗倒影着莹莹光影的晶体。

每到下雨梁思鉴的腿都会痛，平日只是拖沓，这会儿连下车都费力，苏敬小心搀扶他下车：“老师小心。”

水渍扑湿两人锃亮的皮鞋和挺括的西裤，梁思鉴费劲地下了车，暗沉沉的眼里看不出情绪，叫苏敬琢磨不透。

早就得到消息等在门口的陈姆举着伞，面上满是担忧：

“梁先生总算回来了。”

“你说他还没走？”

“地下室反锁了门，我去送过几次饭，但是都原封不动的。”

就是因为杨清至反锁了门，陈姆听苏敬拿的那杯水根本就没送下去。

放在门口的餐点不是都原封不动，也有一餐被拿进去过。

陈姆在这个家里这么久，大多时候都是随和和亲，然而此时她表情难得谨慎，尤其是听到苏敬说有作品损坏，现在罪魁祸首还跟一堆作品关在一起，叫她想给杨清至找些求情的话都无从说起，今晚这两父子怕是要大闹一场。

可她还是希望这个家里能以和为贵，所以故意透露出杨清至滴水未进。

梁思鉴气得面上铁青，苏敬扶着他说：“老师，看来清至是专门等您呢。”

三人刚刚进入大厅，正好看见杨清至通往地下室放方向的小路出来，梁思鉴和苏敬一齐紧盯着他。

“你到底要什么干什么？”梁思鉴用手里的拐杖狠狠指着杨清至：

“这里可不是你家，你还来毁我的作品干什么？！”

杨清至确实在等梁思鉴，起先心里也起了一堆火，怒骂、质疑、在脑子里轮番而过，恨他们欺负王柏，现在看到这两人在雨夜狼狈出现，他仍没有熄火，更加愤怒：

“我可没平白无故砸你的东西，是你想毁了王柏！”

“谁他妈知道你这个老不死的给王柏灌了什么**药？！”

——老不死？！

“你给我闭嘴！”梁思鉴高声呵斥，一脸肃穆。

“杨清至，老师只是收弟子，其实王柏跟你没有实质性关系，你不愿意做的事，有人愿意，就这么简单。”

“梁思鉴，我记得你当初不是说自己有三个徒弟？”

杨清至不由多看了几眼苏敬，昨天他砸雕像的时候及时来电，等他准备了一箩筐的谩骂打过去的时候，这人又及时拒接拉黑，动机成迷。

这种时候帮着梁思鉴说话倒利索，看来他们师徒二人在同一条船上，感情不错，计划也是一块想的。

虽然他不知道其中情况，但能抓住这个老东西在意的事情戳他肺管子嘲笑：“既然是三个，怎么就留一个在身边，还他妈想再收王柏那个门外汉做徒弟，姓梁的，是不是你老了之后谁都不想管你？”

“……你！”梁思鉴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指向门外憋出一句：

“——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杨清至站在原地冷静，他昨晚一夜没睡，面容憔悴，紧绷的神经濒临罢工：“我没砸其它的东西，就砸了一个。一物还一物，我做了新的来抵。”

苏敬皱眉，他只以为杨清至在这儿搞破坏，压根没料到他还在地下室留了礼物。

仅仅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做个新的？

没有接触过雕塑的人就像玩泥巴的小孩。无法相提并论的东西哪能称得上“还”字，只是白白留给陈姆清扫，太儿戏。

比起杨清至一意孤行砸烂了作品，又真做了个补偿还回来，苏敬更愿意相信是他想了出恶搞，故意整他和梁思鉴。

他们连夜赶回是因为比赛截止日在即为了选用代替品，不是为了追究杨清至的责任，杨清至头铁，责无可责，只会针锋相对和他对刚没有好处。

他反而希望杨清至能快点走，别把梁思鉴气出病来。

“王柏我带走了。”杨清至依言往外滚，只想事情早日结束。

“什么带走？” 苏敬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王柏不在这儿，昨天，他给我打过电话就走了。”

杨清至硬生生顿住，大脑滞涩又艰难地转动起来，生出惊疑。

他以为王柏不会乱跑，即使跑出去散心也还是会在公馆的房间里睡觉，而且王柏手上没有家里的钥匙，那他昨晚在哪，现在又到哪儿去了？！

杨清至一时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上了，拔腿就走。

“老师。”苏敬看着杨清至疾步离开，眼神回到梁思鉴被气到乌青的脸上：“别跟他一般计较，我扶您去休息。”

由于梁思鉴的腿实在不适，苏敬和陈姆将他搀扶到就近的圈椅上稍作休息，陈姆急忙去拿毯子和热毛巾，苏敬则赶紧打了家庭医生的电话。

也许是周围太过寂静，苏敬没有往常的沉稳妥当，在陈姆给梁思鉴用热毛巾敷腿时低声开腔：

“其实这个方法也没用错，比赛之后王柏成为圈内新晋，以您徒弟的声名传出去，没有人会较真。”

梁思鉴已经年逾五十，年轻的时候还能做到倾囊相授，现在再带徒从头来过已经是不可能了，对于王柏的功课，只能点拨，最后的教习实际上是靠苏敬。

至于以后继续手耕不辍完成新作的频率，更加不用着急。

梁思鉴这里资源丰厚，人脉广达，等到以后真教了东西，王柏无论是开个人展览、还是当艺术家、去游学、到公司历练，到处都是出路。

难道真有人会追着人出名之始质疑？

梁思鉴闭着眼，手中攥紧的檀木珠子没了珠圆玉润的触感，坚冰一样，又冷又硬。

即使远处的大门紧闭，又隔着屏风，他还是听到外头植物被雨淋风吹的沙沙声。除湿器在连日工作，可公馆里的湿气越来越重，该用艾草熏一熏了。

“虽说是一个小比赛，但人尝到甜头才靠得住，我也觉得王柏比杨清至好太多，心思纯良，性格稳重。”

说完这话，停顿片刻，苏敬就去门外迎接医生。

下雨的时候前院的曲径两侧没有木灯笼，对于不熟悉不习惯的人，即使有正常的照明路灯也会比平时麻烦点。

梁思鉴右腿的毛病很深，是经年沉疴，相熟的医生看诊时例行检查，会多花些时间试探腿部肌肉。

梁思鉴按揉眉心，沉吟半晌，说：“苏敬，你去看看杨清至弄了什么鬼东西，趁早点打扫了，别留着碍眼。”

静立在旁的苏敬没久留，说了声“好”，转身离开。

时值雨夜晚，又是地下室，空气中自然有股寒凉的湿意，更何况公馆内有条随处可见人造小河途径室内外。

大雨时，即使在屋里也能听到潺潺声。那长池内锦鲤无数，急雨下，没有一只扑腾欢跳了，全部游进了室内躲雨。

水为财，有水有鱼就无可避免地引来野猫。

雕塑泥有股特殊气味，微微的涩香，那种味道，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苏敬再熟悉不过，他随便开了盏灯，去看杨清至留下来的大礼。

可眼前的夸张景象却渐渐让他睁大眼睛，表情失控地加快脚步：“这是……？”

——那是樽完成度极高的、等人高卖艺人塑像，手法精巧，气势磅礴。

这卖艺人身上穿着象征关公的铠甲和夫子盔，手拿青龙偃月刀，斜背在身后，手拿关公面具面对众人，形象竟是个满脸病容身型瘦削的老人。

活脱脱一个老人在街头扮演关公，用力卖艺的形象。

苏敬站在原地，静静把目光投向角落，那里滚落着一只兕觥。

“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观音手上拿着兕觥，也对应了“寿与天同齐”的主题，他自认为比近年来展览上获奖的消防题材和展现人民美好生活的民生场景题材更好，即使仍屈居梁思鉴的原作之下。

他在那樽被毁的塑像上加注的细节和心思都已无法述之于口。

但仅论技法来说，他要比杨清至高数十倍才对。

苏敬朝角落走去，冷静地拿起只用于夯实胚体的木锤。

短时间内制作的泥塑仍未完全干透。

只要三两锤，就能毁了它、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可是身后竟倏然传来响动。

苏敬骇然回头，看见梁思鉴正在医生的搀扶下走下楼梯。

明摆着是他走了没多久就少见地生出不放心跟了过来！

“哥，我在美国呢，刚放假就被我妈带来玩了。”

“对了，我正想问你，你有没有听王柏说过喜欢什么东西？”

“是我想带礼物给他，王柏平时跟班里男生都接触不多，我只有问你了。”

对面王柏，已经许久没见的徐一峥持思念态度，连发三条语音，而且他人在国外，没必要撒谎，杨清至无意礼物的事，让他自己做主。

徐一峥似乎格外在意他为什么会问王柏在哪，有意追问，杨清至找了理由敷衍结束话题。

对比徐一峥，程子在的话要更密集些，也说了很多没用的。

杨清至只能再次把电话打给刚才无人接听的张肯，这次对面的人及时接通了，“杨哥，怎么了？”

“你在家？”

张肯在网吧白夜班没有固定，有时候又摸鱼玩电脑，杨清至不知道他是没睡还是在上班。

“搁网吧上夜班呢，有点吵，刚才没注意电话。”

打来的车快驶入熟悉位置了，杨清至紧紧拽着额前的发根问：“你看见王柏没，他找过你没有？”

“没有啊，他怎么了？”

杨清至语气沉重：“我昨天早上，跟他吵架了。”

“昨天早上？”张肯看了看时间：“现在过零点了成前天了哥们儿。”

杨清至满心疲惫，无力回怼。

张肯问：“你说王柏是不是回带着行李回老家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杨清至还从没想到这回事。

现在正是暑假期间，离开横京到处都是自由地，最近各地景点的大学生游客倍增，哪不是好去处。

“我都……”杨清至高强度干完活后又饿又困的身体随时都在以烦躁抗议：“我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带着行李，王柏是第一次把我拉黑、第一次。”

他气王柏离家出走，更气自己找不到他。车到了地方，杨清至“哐”地一声关上车门急忙往家赶去，还抱着一丝希望。

门前空无一人，大门紧闭。

他掏出钥匙往屋里看去，没人进来的迹象。

在他心急如焚的对比下，电话那头的张肯更显得平心静气：“王柏都那么大的人了，就两天没联系你，也没必要急成这样吧？”

杨清至像只丧家之犬，一句话都没说，挂了电话。

突然间，他想起另件事，那天他叫王柏起床的时候，偷看过王柏的手机。

也正是他把手机放回床上时手滑才弄出动静吵醒了王柏。

那个姓宋的陌生女人的号码，早就从王柏的通讯录上转移到了他的备忘录里，他找到自己疑心的那条备忘存档，迟迟难以抉择。

最后，为了打消疑虑，他还是拨了过去，电话根本没有响到十秒，就被主人极其果断地拒接了。

应该是个作息稳定警惕性高的女人。还是说王柏这会儿在她身边？

杨清至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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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你现在就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