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眉眼间,竟与郁千惆依稀有几分相似!
司徒寻见元承霄目光锐利地扫视全场,尤其在“寒兰”身上停留片刻,脸上笑容不变,心中却已了然。他呵呵一笑,上前一步,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元承霄看向高台的视线,语气热络却不容置疑:
“元公子果然是识货之人,一眼便瞧见了我们这儿的‘清冷佳人’。不过寒兰性子孤拐……”他话锋一转,手臂优雅地指向大厅一侧更为幽静的回廊,“二位贵客远道而来,岂能与寻常人等混在一处?司徒早已备好了上等的‘听涛阁’,清静雅致,酒菜俱是精品,那位寒兰也可作陪,定让二位尽兴。呵,这人还真善于察言观色,自己仅多看了两眼寒兰,便讨好似的要送上门了!元承霄表面也不加拒绝:“司徒宫主安排便是。”
垂首站在元承霄侧后方的郁千惆,心中掠起几分焦急。大厅中人影幢幢,少年们衣着相似,神情或麻木或谄媚,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难以分辨谁才是“秋海棠”。司徒寻要将他二人引入包间,虽能避开大厅耳目,却也意味着探查范围受限,行动更受监视。
“元公子,秋鸣先生,请随我来。”司徒寻笑容可掬,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喧嚣的大厅,走向那条通往深处包间的回廊。回廊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房门,门上挂着不同的名牌,如“醉月”、“眠花”等,门内隐约传出丝竹笑语之声。
司徒寻在一扇雕着松竹梅“岁寒三友”图案的紫檀木门前停下,门上悬着一块小匾,上书“听涛阁”三字。他推开门,侧身相让:“二位,请。”
门内是一间极为宽敞华丽的房间,陈设精致,熏香袅袅,临水一面是巨大的琉璃窗,窗外竟是幽深的暗河水景,隐约可闻水声潺潺,故称“听涛”。屋内早已立了两位容色俊秀的少年。司徒寻吩咐道:“去请寒兰过来。”
司徒寻吩咐声落,一名少年应声退下。室内熏香更显浓郁,与窗外暗河的潮湿水汽交织,氤氲出一种令人微醺又不安的气息。
另一位留下的少年乖觉地上前,欲为元承霄斟茶。元承霄却恍若未觉,目光似是不经意地再次扫过窗外幽暗的水色,实则将屋内陈设、两名少年的站位、乃至门扉的厚度都尽收眼底。
郁千惆则垂首静立,看似恭顺,全身感官却已提升至极致,耳中过滤着门外的每一丝声响,试图从这片看似雅致的静谧中,捕捉到关于“秋海棠”的蛛丝马迹。
并未让三人等待太久,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扉再次被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廊下的光,缓步而入。
正是寒兰。
与大厅中那些或谄媚或麻木的少年不同,他穿着一身月白素袍,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松松挽起,脸上不施脂粉,肤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却更衬得眉眼如墨,唇色淡极。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无波无澜,仿佛周遭的奢华、暖香、乃至眼前贵客的到来,都与他毫无干系。他的脚步有些微不自然的滞涩,似是旧伤未愈,却又被他刻意维持着一种异样的平稳。
司徒寻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介绍道:“元公子,秋鸣先生,这位便是寒兰。寒兰,还不快见过二位贵客。”
寒兰依言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声音也是清冷冷的,如同窗外暗河的水声:“寒兰见过元公子,秋鸣先生。”
在他抬眼的刹那,元承霄心中那道冰裂的细纹似乎又扩大了一分。不仅是眉眼,连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都与郁千惆有数分神似!只是郁千惆的冷峻中带着坚韧与锐气,而寒兰的冰冷,则是一种万物寂灭般的枯槁。
郁千惆在听到寒兰声音时,袖中的手亦是一紧。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少年身上有种与这污浊之地格格不入的破碎感,而那几分似曾相识的轮廓,更让他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物伤其类的悲悯,更有对这座魔窟的滔天怒意。
司徒寻将二人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眼中精光一闪,指着寒兰笑道:“这是在下送与元公子的礼物,虽然性子是冷了些,可这容貌与身形在此地也是一等一的,元公子如不嫌弃,等下可以好好品鉴一番…”他意味深长地瞧了“秋鸣”一眼,语气迟疑道:“这位秋鸣先生,在下也可单独为其安排一间房,一个佳人……”
话未说完,已被元承霄打断:“有劳司徒宫主费心安排。我等与寒兰清静说话便可。”他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自有一股威压。
这便是送客之意了。
司徒寻何等识趣,立刻拱手笑道:“既然如此,司徒便不打扰二位雅兴了。若有任何需要,门外随时有人伺候。”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退后几步,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刹那间,华丽的“听涛阁”内,只剩下元承霄、郁千惆,以及那位来历不明、气质诡谲的寒兰。窗外水声潺潺,室内熏香袅袅,三人呈鼎足之势站立,空气仿佛凝固,一种无声的较量,在暗涛声中悄然展开。
寒兰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秋鸣”,最终定格在元承霄身上,缓缓开口,问出了第一句话,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元公子……有什么吩咐?”
元承霄无视寒兰的话语,连眼眸,也是看似落在寒兰身上,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牢牢锁在几步之外那个沉默的身影上。他看到“秋鸣”那看似平静的站姿下,肩膀线条的细微紧绷,看到他那双隐藏在面具阴影后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与忧虑。
沉默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追忆、痛楚和自嘲的意味,在这间充满暖香的密室里缓缓荡开。他的话,是对着寒兰说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寒兰,落在了那个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上:
“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寒兰耳边,也狠狠撞进了郁千惆的心里!寒兰猛地一颤,眼眸微微睁大。郁千惆面具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拳。
元承霄仿佛没有察觉两人的震动,继续用那种低沉而压抑的语调说道:
“一位……不愿面对我,不顾一切想要逃离的故人。”
不愿面对……不顾一切……逃离……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郁千惆的心上。他几乎能感受到元承霄话语中那深可见骨的痛楚和无奈。这是在控诉,也是在……倾诉。元承霄在用这种方式,隔着面具,对他说话。
郁千惆强迫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泄露一丝一毫的情绪。但他无法控制心底翻涌的巨浪——愧疚、酸涩、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
他其实早已心知肚明,元承霄何等人物,自己这粗浅的易容术,加之身形、眼神、乃至一些细微的习惯,恐怕早已让对方起了疑心。只是,他不愿,也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元承霄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寒兰,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幻觉。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于手中的酒杯,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对寒兰,更是对在场的“秋鸣”剖白着残酷的现状:
“所以,你应该明白,这就是司徒寻将你当礼物送给我的原因。”
寒兰浑身剧震,眼中充满了被彻底看穿、尊严被践踏的绝望和屈辱。
就在这时,元承霄忽然侧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一直沉默的“秋鸣”。那眼神深邃难辨,没有逼迫,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深邃,以及一丝不容错辨的、无声的守护。
四目相对,虽隔着一张人皮面具,却仿佛穿透了所有的伪装与隔阂。
郁千惆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一眼,胜过千言万语。
寂静在暖香与酒气中发酵、膨胀,几乎要撑裂这华丽的囚笼。
寒兰踉跄后退半步,桌椅撞翻,撞碎了满室死寂。那声音惊醒了郁千惆。
不能再这样下去!郁千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对视和内心翻涌的情绪中抽离。他是“秋鸣”,是奉掌门来查案的门徒,不是在此地与元承霄纠缠旧情的郁千惆。
他上前一步,刻意压低了嗓音,带着一丝属于“秋鸣”的、恰到好处的沙哑与警惕,对元承霄道:“公子,此地诡异,人心难测,还需谨慎。” 他的目光扫过瑟缩的寒兰,意有所指,“莫要因……相似之貌,误了正事。”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笨拙的、试图将两人关系拉回“主从”与“任务”轨道的尝试。
元承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快得让人以为是琉璃窗反射的水光。“你问。”他颔首,竟将主动权交给“秋鸣”。
郁千惆虽惊讶,也管不了许多,立刻进入角色。他问出的问题看似寻常,是客人对“清倌”背景的普通好奇,实则每一句都暗含深意。
“来此地多久了?”
寒兰低眉顺眼:“一年有余。” 声音依旧低微,但比起之前的惊惶,稍稳了些。
“平日都做些什么?”
“学规矩……弹琴……伺候客人。” 回答机械,带着认命般的麻木。
“除了抚琴,可还会别的?比如……莳花弄草?” 郁千惆抛出最关键的问题,语调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目光紧紧锁住寒兰。
寒兰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茫然,并非伪装,他轻轻摇头:“不会……这里没有花草。” 莳花小筑,竟无花可弄,这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讽刺,也暗示了此地的虚假与压抑。
郁千惆心中微沉,寒兰的反应不似作伪,他可能真的不知道“秋海棠”这个代号。线索似乎断了。但他没有放弃,话锋一转,问出了更具冲击力的问题:
“可还有与你相同处境之人?”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寒兰脚踝上那圈被锁链磨出的红痕。
寒兰身体一颤,下意识地想蜷缩起双脚,眼中瞬间涌上更深的恐惧和悲哀。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目光怯怯地瞟了一眼门口方向,又死死咬住了下唇,不敢言语。那无声的恐惧,比任何回答都更清晰地表明——有,而且处境可能比他更不堪,但这真相,他不敢说。
郁千惆将他的恐惧看在眼里,心中怒火与怜悯交织。他上前一步,并非逼迫,而是拉近了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恐惧的温柔与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你想不想出去?”
这句话,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寒兰死寂的眼眸。他猛地抬头,看向郁千惆,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渴望、挣扎,以及深植骨髓的疑虑。
就在这时,元承霄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凝重的沉默,也像是在寒兰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加上了最有分量的一个筹码:
“机会只有一次。告诉我们那些人的下落,我们或可带你离开这苦海。若不说……”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你就永远留在这里,做你的‘清冷佳人’吧。”
元承霄冰冷的话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抵在了寒兰的咽喉。威逼与利诱,希望与绝望,在这瞬间被压缩到极致。郁千惆那句温柔的“你想不想出去?”是黑暗中诱人的曙光,而元承霄这句“永远留在这里”则是令人窒息的深渊。时间仿佛凝固了。
窗外暗河的水声潺潺,此刻听来却像是催命的更漏。终于,寒兰猛地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他像是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勇气,向前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急促地说道:“我先前来时被关押的地方,在……顺着这窗外暗河往下……最深的地方……有一道铁栅栏……后面就是地牢……你们想找的人,可能也会在那里。”
“我…我只知道这些,你们…你们真的会救我出去吗?”
“会。”郁千惆的回答几乎是毫不迟疑的,斩钉截铁。他迎上寒兰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试图将这份力量传递过去,“只要你信我们,我们必带你离开这地狱。”这不是敷衍,而是承诺。是郁千惆对自己内心准则的坚守,也是对寒兰所遭受苦难的回应。
他或许无法轻易原谅元承霄,但他绝不会对眼前显而易见的罪恶和需要拯救的生命袖手旁观。
“咔哒!”
突然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从脚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