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要去不夜宫?那个京城最大、最是藏污纳垢的青楼楚馆?!” 清晨,巫峡阁前厅,风若行乍一听闻郁千惆的话,惊得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郁千惆刚将自己接下的新委托告知义兄,没料到风若行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不由得微微一怔。在他想来,不夜宫不过是一处寻欢作乐的场所,固然鱼龙混杂,但自己只是去寻人,小心行事便是,何至于让义兄如此失态?他缓声道:“大哥,稍安勿躁。不夜宫虽是青楼,却也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我早已打听过,那里有世间号称最好的佳酿,最美的舞姬,最妙的乐曲,吸引三教九流、八方来客,王孙公子、富商豪侠皆汇聚于此,未必就如传闻中那般不堪。”
他曾听闻有诗人作《鹧鸪天》一词描绘其盛景:“城中酒楼高入天,烹龙煮凤味肥鲜。公孙下马闻香醉,一饮不惜费万钱。招贵客,引高贤,楼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味,四面栏杆彩画檐。” 其奢华鼎盛,可见一斑。
风若行见他神色平静,甚至还能引经据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急道:“我的好兄弟!你可知那不夜宫是什么地方?那里面的水有多深?岂是寻常寻欢作乐那么简单!它背后势力盘根错节,与朝堂江湖皆有牵扯,多少英雄好汉、达官显贵在那里栽了跟头,甚至丢了性命!你怎可轻易涉足那般险地?”
郁千惆知他关心则乱,耐心解释道:“大哥,我何尝不知。只是此次受一位江南布商重金所托。他早年家道中落,与唯一的妹妹失散,多年来苦苦寻觅。近日才得线索,其妹可能流落至京城,化名‘秋海棠’,就在那不夜宫之中。雇主思妹心切,又不便亲自前来,这才经人引荐,不惜重金,恳求我们助其寻回亲人,带她回家团圆。”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道:“况且,这‘秋海棠’之名,多半并非本名,或许只是她在风尘中的花名。她既隐于那般繁华之地,必然小心谨慎,如同海棠花开,隐于满园芳菲,想要在偌大的不夜宫中悄无声息地找到她,绝非易事。正因如此,雇主才愿付出巨量金银,恳请我们相助。”
风若行眉头紧锁,在房中来回踱步:“即便如此,也太过凶险!你可知那等地方,龙蛇混杂,陷阱重重?万一身份暴露,或是被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再者……”他原本想说那元承霄若是得知你去了那种地方,还不知会掀起怎样的风浪!但他又答应过眼前人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只得将最末一句咽回肚里。
“大哥说的不无道理,但……”郁千惆语气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意已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会小心行事,见机而为,绝不会轻易涉险。还请大哥放心。”巫峡阁重建,处处需银钱打点,这笔酬金至关重要。况且,助人骨肉团圆,亦是义之所向。
风若行看着他清冽而坚定的目光,深知这个义弟外表温和,内里却极有主见,一旦决定之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重重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劝阻无用,只得无奈道:“也罢,我随你同去,相互也好有个照应!但你必须答应我,万事谨慎,不可强求,若有任何不对,立刻抽身而退!”
郁千惆见风若行妥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拱手道:“多谢大哥。我自有分寸。”
然而,两人心中都清楚,不夜宫之行,注定不会平静。那隐藏在重重锦绣繁华之下的暗流,或许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汹涌。
郁千惆往常都是简单的一袭青衣,黑发随意用一根发带束着。此次去不夜宫,他特地准备了一套月白锦袍,银线暗绣云纹,腰间系着同色玉带,墨发用白玉冠整齐束起。出门在外,又是去往不夜宫那种以貌度人之地,连他这个素来不事张扬的人也知趣地入乡随俗。
对镜自照,郁千惆难得有些局促。这般盛装打扮,于他而言比练剑还要费力三分。但想到此行目的,他还是将最后一缕碎发仔细理好。
一番整顿完毕,他推门而出,去敲风若行的房门。手刚举到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恰巧是一幅公子哥儿打扮的风若行开门走出。
风若行身着绛紫锦袍,金丝绣着暗纹,手持一柄象牙骨扇,端的是一派风流倜傥。郁千惆眼前一亮,由衷称赞道:“风大哥这番打扮真是贵气十足!”
他哪里想到自己此刻在风若行眼里才是真正的惊艳。
月光下,郁千惆一身白衣胜雪,浓黑的剑眉,眉骨深邃,衬得黑眸更是如星辰般耀眼;挺直的鼻梁,唇色绯然,神色平静偏偏透露出一股难掩的禁欲气息,仿佛雪山之巅不可攀折的玉莲,却偏偏诱人想要靠近。
风若行心中警铃大作:这也过分出色了吧,不行不行!
他怔神之下随即反应过来,眼明手快一把将郁千惆推入屋里。“砰”的一声关上门,动作快得让郁千惆完全不明所以。
“风大哥,这是何意?”
风若行一脸严肃,义正词严地道:“你这幅样子进不夜宫,怕是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我们还怎么暗中查案?”
“……”
“你等我片刻!”说着,风若行迅速窜回自己屋里,再出来时手上拎着一件深青色长袍:“这件尚可,至少不那么显眼。”此衣裳本来是他准备在郁千惆生辰之时准备的礼物,刚好提前拿来用了。
郁千惆无奈,只得换上。风若行又动手将他玉冠取下,改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发,甚至故意将几缕发丝扯乱,这才勉强点头:“这般才好些。”
郁千惆对镜一看,镜中人虽不再光彩夺目,但眉目间的清冷气质依旧难以完全掩盖。他轻叹一声:“风大哥,我们是否太过谨慎了?”
风若行摇着扇子,心道:你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招人。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你怕是还未意识到,你现在在江湖上的名气不低,我怕有人会认出你……”
郁千惆低头微一思索,心想风若行说的不无道理,也许样貌也该易容一番,只是那般精巧的人皮面具,一时之前难以觅到……抬眼却见风若行像是猜中他心思一般,变戏法似的从怀中取出一幅人皮面具,让他带上。
“你什么时候准备的?”郁千惆略感惊奇,覆上脸一番整理,瞬间变成了一个面容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绝不会让人注意到的平常人。
风若行想说也是准备送给你的礼物,以纪念他们在绝谷中的不期而遇,现在嘛,不说算了。他只莞尔一笑:“此乃我的秘密!”
郁千惆唯有无奈的回以一笑。不过他这笑容有了人皮面具的遮盖,已经完全没有昔日的惊艳夺魄了。
“不夜宫”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御街北端,广厦连绵竟达数里之阔,飞檐重宇,亭台楼阁,皆属其疆域。然而,其正门却极为低调,乍看之下,与寻常青楼并无二致——无非是两侧悬着红灯笼,中间一块匾额而已。
直至踏入其间,郁千惆才真正领略何谓“别有洞天”。门内景象之恢弘,远超想象!
首先夺人眼目的,是正中一方以红绸铺就的宽阔高台,延展数丈。台上数十曼妙女子,清颜白衫,舞袖翩跹。台侧则有数位白衣少年,或立或坐,各执乐器——琵琶、二胡、编钟、箫、笛、瑟、琴、埙、笙、鼓……诸音齐备,各擅胜场,丝竹管弦之声交织,为那轻盈舞姿更添缥缈之韵。
高台前方与左右两侧,密密麻麻陈列着上百张八仙桌,仅是那桌帷,已是非同凡响。料子轻薄柔滑,其上刺绣精美,一望便知是苏州名家的手笔。至于桌上陈列的杯盏器皿,更是琳琅满目,价值难估。
目光越过歌舞升平的高台,其后更是亭台楼阁层层叠叠,三层相高,五楼相间,雕梁画栋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尽头,广阔得令人心惊。
这哪里是什么烟花之地,分明是一座极尽奢华的帝王行宫,王侯府邸!
郁千惆立于这片金碧辉煌之中,周遭声乐喧嚣,香气缭绕,心中却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悲凉。他想及世间有人可一掷千金,营建此等穷奢极欲之乐园;而天下更多黎民,终其一生劳碌,竟连求得一餐温饱亦是艰难。同在一片天穹之下,境遇之差,竟如云泥之别。
一念及此,他胸中慨然长叹,那绚烂歌舞、珍馐美器,此刻在他眼中,皆化作了民生多艰的注脚,令他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静。
一个小厮模样的伙计率先迎上来,颇有礼数的请他们到一桌空桌前落座,并问客官需要什么点心,吃茶还是吃酒。居然没有什么聒噪的老鸨及莺莺燕燕来纠缠,只有台上赏心悦目的曼妙舞姿,与无尽的丝竹之声。
这情形,就像他们进的不是青楼,而是一间奢华的酒楼。
郁千惆随着风若行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女儿红,一盆精致的糕点。待伙计恭身退下后,他忍不住低声道:"这好像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风若行苦笑着摇头:"也与我见过的不一样。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心为上。"
郁千惆会意点头,目光已开始不动声色地逡巡四周。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的环境和人物,以防不测。就在他专注观察时,风若行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恰好挡住了他的大半身形。
"风大哥,出什么事了吗?"郁千惆略感奇怪。
风若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别说话,只管低头。"
郁千惆心领神会,立即依言垂首。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得刻骨铭心的声音传入耳中——
"风若行?"
这个声音......是元承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