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见影回过神,看向眼前人,沉默片刻,终于问道:“你现在……还恨他吗?”
“他?”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诮,“你是指郁千惆,还是元承霄?”他不需要龙见影回答,便自问自答,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两个我都恨!但我更恨的,是郁千惆!”话音未落,他的拳头已再次紧紧攥起,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为什么?”龙见影的声音依旧森冷,不带感情。
“为什么?”少年像是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提高了音量,“你问我为什么?元承霄屠我巫峡阁满门,此仇不共戴天!可元承霄对郁千惆几乎毫不设防!只要他愿意,哪怕只是虚与委蛇,假意逢迎,稍稍对元承霄假以辞色,以元承霄对他的痴迷,他就有无数次机会可以下手,轻而易举就能取其性命,为师傅、为所有死去的同门报仇雪恨!”
他喘着粗气,眼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被背叛的痛苦:“可他为什么不这么做?他为什么不动手?!”
龙见影幽深的眸子盯着他,缓缓道:“你的意思是……想要郁千惆去勾引元承霄,再趁其不备,痛下杀手?”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直刺那少年心中最隐秘也最不堪的角落。他面孔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却又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癫狂,嘶声道:“为什么不可以?!难道……难道他真的爱上了元承霄,所以不忍心下手吗?若真是如此,那他便是背弃了巫峡阁,背弃了我爹爹——他敬若亲父的师傅——二十年的教诲!这就是我最恨他、永远无法原谅他的地方!”
龙见影看着他近乎失控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瞎子都看得出来,郁千惆并非如你所想。他不想再与元承霄有任何牵扯,他选择放下仇恨,是希望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往后的余生不必再被过多的恩怨情仇所累。可惜,元承霄并不领会,执意强求,纠缠不休。”
“放下?他凭什么放下!”少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尖锐刺耳,“我也想不通!他郁千惆又不是什么绝色女子,一点媚态都没有,性子又冷又硬,怎么就偏偏让元承霄像着了魔一样!我到底有哪一点比不上他?”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嫉妒,还有一种深可见骨的委屈:“凭什么?凭什么同样落入那绝境,凭什么单单是他吸引了元承霄的注意?元承霄最终只‘折磨’了他三个月!而我……而我却自始至终,承受着那样的非人待遇,直到被当作无用的弃子……”
最后的话语,化作了一声哽咽般的低吼,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解。月光照在他扭曲的脸上,将那刻骨的恨意映照得无比清晰。这份恨,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仇杀,掺杂了复杂的嫉妒、不平和一种被命运彻底抛弃的绝望。
龙见影猛然发出一声讥诮的冷笑,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卫云啊卫云,郁千惆毕竟是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你如今说出这番话,对得起他吗?”
原来这面目扭曲的少年,竟是卫云!那个让郁千惆一直以为早已死于非命、为此痛彻心扉的师弟!他居然没有死,而是被眼前这个神秘莫测的龙见影给救了?!
卫云嘶声道:“别人怎么能体会到我所受的屈辱!是!他是受了折磨,可他最后有元承霄那般护着!他有苦尽甘来的一天!而我呢?我没有!我没有!” 他反复强调着,眼中是浓烈的不甘和嫉妒。
龙见影看着他失控的样子,语气却悠悠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这是你们各自的选择啊。同样身处绝境,遭受折磨,郁千惆选择了宁折不弯的抗争,哪怕粉身碎骨;而你,卫云,你选择了屈服和……适应。结果,自然会不一样。”
“选择?我那时除了屈服还能干什么?!” 卫云像是被这句话深深刺痛,激动地反驳,“我也试过反抗!可换来的……是更惨无人道的折磨!你根本不懂!”
“是吗?” 龙见影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如冰锥般刺向卫云,“遭受更惨无人道折磨的,当真是你吗?你不也说过,你师兄郁千惆全身上下,至今都遍布着那时候留下的伤痕,每一道当初都深可见骨,几乎要了他的命……”
他边说,边突然伸出手,动作快如鬼魅,轻触卫云的衣襟。手指灵活地挑开他肩膀一角的衣物,露出下面光滑的皮肤。龙见影的指尖轻轻划过卫云的肩胛骨,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审视,叹道:“可是你瞧瞧,除了你胸口那道我救你时已然存在的致命旧伤之外,你这身上……哪来其他一丝一毫挣扎反抗留下的伤痕?”
卫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直指核心的质问弄得猝不及防,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内心最不堪的秘密被当众揭开,他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羞愧地低下头,不敢再接话。
龙见影很快嫌恶般地丢开手,仿佛碰了什么不洁之物。他冷冷地继续说道,话语像刀子一样割在卫云心上:“郁千惆就不一样了。不知他每次沐浴,看到自己身躯上那些无法磨灭的狰狞痕迹时,是否都会清晰地回想起那段……如同在地狱轮回般的日子?”
这番话,不知是感叹,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讽刺。
卫云听到这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忽然像是害怕失去什么最重要的东西,猛地扑上前,紧张地抓住了龙见影的手臂,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仰起脸,神情壮若疯颠,带着一种极度的恐慌和依赖,语无伦次地哀求道:“主人!别说了!我……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东西,师傅、师兄、巫峡阁……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能再失去你了!你不能抛下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与方才那股愤世嫉俗的恨意形成了可悲的对比。仿佛龙见影是他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是他扭曲世界里唯一残存的光亮,抑或是更深沉的黑暗?
龙见影任由他抓着,垂眸看着卫云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俊脸,眼神幽深难测,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真正的想法。
元承霄刚回到客栈,还未及坐下喝口茶,便有手下快步进来禀报,说有不夜宫宫主司徒寻前来拜访。元承霄眉头一皱,心下厌烦,但仍是挥了挥手让人进来。他走到窗边,略一掀帘,果见客栈门外除了司徒寻那辆招摇的马车外,还跟着数辆满载的货车,上面装的皆是沉甸甸的红木箱子,以及堆积如山的锦缎绸帛,在日光下晃得人眼花。这般阵仗,与其说是请罪,不如说是示威。
不多时,司徒寻便摇着一把泥金折扇,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今日穿着一身深蓝色锦袍,更显得富贵逼人。他见到元承霄,倒是收敛了几分随意,拱手道:“元公子,别来无恙?在下这是负荆请罪来了。日前在不夜宫,在下安排不周,致使郁公子受了惊吓,多有得罪,还望元公子大人大量,莫计前嫌。” 他话说得客气,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元承霄的神色。
元承霄负手立于厅中,并未请他入座,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之所以强压着火气没立刻将此人驱逐出去,实因此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容小觑,怕是与各方权贵皆有牵连。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在未摸清对方真实意图前,不宜轻举妄动,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
见元承霄沉默不语,周身气压却愈发低沉,司徒寻眼珠一转,故意用一种带着几分回味与轻佻的语气叹道:“元公子还在生气?唉,其实也难怪……想那郁公子,明明是昂藏七尺的男儿,自带一股铮铮铁骨、不容亵渎之气。可偏生……又兼具诸多难以言喻的诱人风致。那日稍作打扮,略施粉黛,竟是艳光逼人,魅惑横生犹胜女子,不然,也不会引得那位万爷惊为天人,垂青不已……”
他这话看似感慨,实则字字都在往元承霄的逆鳞上戳。果然,元承霄蓦然转身,眼中怒火如实质般迸射,厉声打断:“司徒寻!你还敢提!若非你自作聪明,将他当作小倌般装扮,又岂会引得万岩误会,差点……差点酿成无法挽回之祸!” 他想起当时郁千惆可能遭遇的屈辱,害怕与暴怒交织,周身杀气瞬间弥漫开来,厅内温度仿佛都骤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