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一番闹剧,宴会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虽然丝竹声再次响起,宾客们也重新举箸,但交谈声明显低了许多,目光不时隐晦地扫向角落那个灰衣人,又迅速移开。
元承霄垂下眼睑,收敛了周身的气势,重新变回那个不起眼的宾客。但他心中却远不如表面平静。郁千惆那一眼的漠然,比任何指责和愤怒都更让他心头刺痛。他知道自己冲动了,暴露了行迹,可当时那一刻,他无法忍受任何人以那般污秽的言语玷污那个他视若珍宝、连自己都舍不得轻易折辱的人。
郁千惆仿佛无事发生,继续从容地周旋于宾客之间,言谈举止恰到好处,仿佛刚才那场风波只是宴席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但他越是如此镇定自若,元承霄心中那股无名火就烧得越旺。这是一种失控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由他一手塑造、却又彻底脱离他掌控的少年。
方才的冲突虽被元承霄冷冽的语音暂时压下,但空气中仍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另一位与清虚子略有交情、素来以正道楷模自居的青城派长老,捋着胡须,目光锐利地看向风若行,最终落在郁千惆身上,沉声道:“郁掌门,非是老朽多言。你重建巫峡阁,励精图治,本是武林幸事。然,你与这位……”他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风若行风先生,过从甚密,甚至允其参与门内事务,恐有不妥。谁人不知他昔日行事……放浪不羁,颇多争议。你身为一派之尊,与如此人物称兄道弟,岂非正邪不分,黑白颠倒?恐惹人非议,玷污巫峡阁清誉啊!”
这话比之前孙姓汉子的污言秽语要“冠冕堂皇”得多,扣下的是“正邪不分”的大帽子,直接质疑郁千惆的立场和巫峡阁的方向。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郁千惆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关乎门派声誉的诘问。风若行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冷了下来,却并未立即开口,他相信郁千惆。
郁千惆面色无波,甚至嘴角还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他先是对那青城长老微微颔首,以示尊重,随即目光扫过全场,清朗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前辈所言,晚辈不敢苟同。风若行,乃我郁千惆的兄长。”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们已结拜为异姓兄弟,立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结拜之事本就非同小可,而这“同生共死”的誓言,更是将两人的关系抬到了至亲的高度。这意味着,郁千惆公开宣告,他与风若行福祸同担,生死与共!
角落里的元承霄,在听到“同年同月同日死”这几个字时,周身气息骤然一寒,捏着酒杯的手指几乎要将瓷杯碾碎!一股暴戾的醋意混合着杀机直冲脑门,心中怒浪滔天:好个风若行!好个同生共死!你休想!本座绝不会如你所愿!他强压下当场发作的冲动,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风若行,亦是心头剧震。他虽知郁千惆待他亲厚,却未料到他会在如此公开场合,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宣告。背后莫名窜起的一丝寒意(想必是来自元承霄的死亡凝视)被他忽略,取而代之的是汹涌而上的暖流与感动。这世上,除了郁千惆,还有谁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毫无保留地力挺他这样一个“声名狼藉”之人?
那青城长老也被这直白而强烈的回应噎了一下,脸色难看,加重语气道:“郁掌门!你竟真与一个浪荡子称兄道弟?此举岂非正邪不分,黑白颠倒!你将巫峡阁的声誉置于何地?将武林正道置于何地?”
面对这咄咄逼人的质问,郁千惆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脊梁,目光如炬,直视对方,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何为正?何为邪?心中有正,身处何地皆是白!心中无邪,放眼望去哪来暗?”
他环视四周,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心口:
“评判一人,当观其行,察其心,而非困于过往虚名!我兄长风若行是何等样人,我郁千惆心中自有杆秤!若只因世人偏见,便畏首畏尾,罔顾道义真情,那这‘正’字,不守也罢!”
“……”
一番话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什么是正?什么是邪?这千古难题,被这年轻掌门用如此朴素而坚定的道理阐释出来,竟让人一时无从反驳。
席间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撼与深思。那些原本带着质疑目光的人,此刻也不禁重新审视起那个坦然自若的青衣掌门,和他身边那位一直沉默的“结义兄长”。
郁千惆用他的行动和话语,清晰地划下了他的界限,捍卫了他的选择。这已不仅仅是个人情感的宣告,更是一种立场和信念的宣示。巫峡阁的新生,似乎注定将走上一条与旧有名门正派稍显不同的、只问本心、不论出身的道路。
而这场庆宴,也因这接连的风波,被赋予了远超庆祝本身的意义。暗处的元承霄,心中的惊涛骇浪,恐怕才刚刚开始翻涌。
------
夜色渐深,巫峡阁的庆典终于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氛围中散去。宾客们怀揣着各种心思拱手道别,不少人离去时依旧频频回首,望向那对并肩立于山门处的身影——郁千惆与风若行。今夜之后,巫峡阁掌门人与“浪荡子”风若行结为异姓兄弟、生死与共的消息,必将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江湖,掀起新的波澜。
人群散尽,喧嚣落幕,只余下山风掠过新栽松柏的沙沙声响。弟子们开始默默收拾残局,动作轻缓,不时偷偷瞧一眼他们的掌门。郁千惆脸上那完美的笑容终于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抬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连续的高度应酬与突如其来的冲突,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
“累了便去歇着,此处有我。”风若行走到他身侧,声音低沉温和。他自然知道,方才郁千惆那番掷地有声的宣言,需要顶住多大的压力。
郁千惆摇了摇头,望向黑沉沉的远山,轻声道:“无妨。只是……兄长,今日之后,怕是会有更多非议指向你。”他选择与风若行结拜,便早已将世俗眼光置之度外,但他不愿因自己而让风若行承受更多本不该有的攻讦。
风若行却洒脱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我风若行何时在乎过那些蠢货的议论?倒是你,”他语气转为认真,“今日这般强硬姿态,怕是会得罪一些所谓的‘正道楷模’。”
“若因惧怕非议便屈服于不公,屈服于虚伪,这巫峡阁,不重建也罢。”郁千惆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所行之路,只问对错,不问利害;只遵本心,不惧人言。”
风若行看着他清瘦却挺拔的侧影,眼中欣赏与疼惜交织。这个年轻人,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他的风骨与担当,远超乎年龄。
“只是……”郁千惆忽然微微蹙眉,低声道,“他来了。”
风若行立刻明了这个“他”指的是谁。元承霄那一声蕴含内劲的“够了”和那瞬间泄露的冰冷气息,或许能瞒过旁人,但绝瞒不过他们二人。
“嗯,”风若行神色也凝重了些,“易了容,藏在角落。方才你提及‘同生共死’时,我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半开玩笑半是警惕地说道。元承霄那个醋坛子加偏执狂,听到那四个字,没当场掀桌子已经算是极力克制了。
郁千惆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与厌烦:“阴魂不散。”他并不意外元承霄会来,只是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纠缠。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其拿捏的少年,元承霄却似乎仍未看清,或者说,不愿看清。
“需得小心,”风若行提醒道,“他今日忍了下来,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就此罢休。怕是还有后手。”
“我知道。”郁千惆目光锐利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巫峡阁,已非昔日可以任人欺辱的巫峡阁。”他顿了顿,看向风若行,露出一抹真正的、带着暖意的微笑,“更何况,如今我有兄长并肩而战。”
风若行心中一动,也笑了:“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