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红衣姑娘端着洗漱的温水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惊愕得杏眼圆睁,几乎要将眼眶撑破——只见那位被带来的小少年郁千惆,正端坐在梳妆镜前,而他们那位向来病恹恹、连抬手都费劲的公子龙见影,此刻竟是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正站在少年身后,手中拿着梳子,动作轻柔地为对方梳理着如墨的青丝,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这简直是红衣姑娘从未想过、也绝不可能看到的场景!
而镜前的郁千惆,脸颊微红,显得有些局促,却仍是乖乖坐着,任由龙见影动作。这情景,自然是昨夜两人商量好的,为求效果逼真,必须将这出戏演到底。郁千惆心中虽觉别扭,却也只得全力配合。
一番洗漱梳理完毕,龙见影对郁千惆温言道:“去吧,路上小心。十日后……我定会去你那儿寻你。” 他的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不舍与约定。
郁千惆心领神会,立刻做出依依不舍之态,回望龙见影,语气带着刻意的眷恋:“公子千万保重身体,一定……一定要来看我。”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感觉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中不免有些佩服自己此刻的“演技”。之后,龙见影自然没有如约去找他,两人也再未见过面。
如今郁千惆向义兄提起这段往事时,只用了三言两语,简单扼要地说是年少时随师傅去贺寿认识的龙见影,对其人印象不坏,对他后来病情是否好转颇为挂念,再无其他详述。只因当初他承诺过龙见影要保守那夜的秘密,而且回想起来,少年时那般行事多少有些尴尬,实在不好意思在风若行面前细说。
不过,当他从小二口中听闻,那位龙公子先是重病人尽皆知,后来竟奇迹般痊愈,三年前还风风光光地迎娶了一位貌若天仙的美娇娘时,郁千惆心内由衷地为对方感到高兴。
凭他对龙见影那短暂的接触判断,若非身体已然无恙,以龙见影那不愿拖累他人的心性,是决计不会安心娶妻的。正是龙见影这种处处为他人着想的品格,当年才让他心生敬佩,决意相助。此刻得知对方疾病尽去,人生圆满,他如何能不为对方感到欣慰?
风若行见他似有感慨,便提议道:“既然故人就在此地,又恰逢其喜事,不如我们趁此机会,前去拜会一遭?”
郁千惆闻言,却是轻轻摇了摇头,淡然一叹,拒绝道:“不必了。师傅已然故去,我们与龙家那份浅薄的人情,想来也早已随风消散了。如今知道他一切安好,便已足够。相见……不如不见。”
他拒绝的更深一层原因,是深知自己当初本就是配合对方演了一场戏。时过境迁,再去登门拜访,只怕徒增尴尬,也打扰了对方如今平静美满的生活。有些往事,有些人,知道对方安好,留在记忆中风轻云淡的一角,便是最好的结局。
戌时时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按照小二的指点,郁千惆与风若行两人边走边瞧,一路信步游赏,终于来到了举办花灯节的重地。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灯火通明,璀璨的灯火绵延数里,将整条河岸映照得亮如白昼。岸边人潮汹涌,摩肩接踵,挥袖成云,真是一派繁华热闹、盛世升平的景象!
自从七年前随师傅来过一次京城后,郁千惆再未踏入此地半步。而且那时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无暇欣赏这京城的繁华美景。此刻见到如此盛况,他眉宇间的喜色再也无法掩饰,璀璨的灯火映在他清俊的脸上,更显得他面如冠玉,恍如从画中走出的人物,难描难绘。
他毕竟也才二十二岁,平日里虽显得冷硬坚强,但骨子里仍存着少年心性。此刻被这喜庆气氛感染,那份欣喜雀跃不由得流露出来,像个孩子般纯真,这模样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风若行眼前。风若行受他感染,也起了几分顽皮之心,恰逢小贩在面前兜售玩偶面具,便选了两个憨态可掬的,一人一个戴在脸上,融入了这欢乐的人潮。
人群越来越拥挤,仿佛四面八方的人都涌到了这里。不远处开始了猜灯谜的游戏,喝彩声、欢笑声不绝于耳。风若行一时兴起,强自挤到灯谜摊前,指着最右边的一个花灯,对身侧的人笑道:“千惆,你最是聪明,快来猜猜这个谜底是什么?听说猜中了有彩头呢!” 他连说了两遍,却不见回应。风若行心中咯噔一下,急忙转头四顾,身边哪里还有郁千惆的身影?方才还并肩而行的人,不知何时竟已不在身边!
风若行心中大急,连忙摘下面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奋力穿梭寻找,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张面孔。奈何人实在太多,挤来挤去转了一大圈,竟毫无所获。正当他焦灼万分时,不慎与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风若行正要道歉,却见对方也摘下了面具,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惊喜地唤道:“风大哥!怎么是你?”
竟是冷卓!
冷卓居然也来到此地,这意味着元承霄极有可能就在附近!风若行心中一紧,也顾不得寒暄,赶紧一把拉过冷卓,挤到一处有屋檐遮掩的相对安静的角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喧闹的人群,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冷卓,是不是元承霄把千惆带走了?”
冷卓眼神闪烁了一下,不敢直言主人此刻也在焦急地寻找郁千惆,只含糊道:“风大哥别急,我们也是听说这里有花灯节,才来闲逛一番,凑个热闹。” 自郁千惆和风若行离开客栈后,元承霄明面上未加阻拦,暗地里却派了人时刻关注他们的动向。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今晚来赏花灯,自然都被元承霄知晓。元承霄更是亲自带人一路暗中相随。起先还能在人群中锁定郁千惆的身影,可自从郁千惆和风若行戴上了与周围人无二的面具后,经过几番人群的拥挤和穿插,竟彻底失去了郁千惆的踪迹!元承霄此刻正心急如焚地在另一处寻找。
风若行见冷卓神色,心中猜到了七八分,但眼下找不到人,干着急也无用。他强自镇定,安慰冷卓,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千惆的武功已恢复了大半,这世上能轻易伤他的人不多。想必他也是被人群挤散,此刻正在寻找我们。此处人海茫茫,寻找不易,不如我们先回客栈等候,他若寻不到我们,定然会返回客栈。” 冷卓觉得有理,点头同意。
两人于是回到下榻的客栈,特意选了大堂里一个能将所有进出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坐下,别无他法,只能叫了些酒菜,边吃边焦心地等待。
而此刻的郁千惆,确实也在焦急地寻找风若行。他被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越挤越远,与风若行完全失去了联系。正当他奋力逆着人流想要往回走时,忽听前方有人高声喊道:“龙家撒钱送福啦!大家快来抢啊!” 这一声呼喊如同号令,拥挤的人群立刻像潮水般朝着那个方向涌去。方才还水泄不通的场地,顷刻间竟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郁千惆一人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突然身旁传来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请问……可是郁千惆郁公子?”
郁千惆闻声回首,迎上一双带着疑惑却又夹杂着一丝惊喜的眼眸。说话的是个陌生人,但看面相又有几分说不出的眼熟。郁千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迟疑着没有立刻开口。
对方定了定神,上前两步,借着远处未熄的灯火光芒,仔细地打量了郁千惆一番,待确认无误后,脸上顿时露出了更加明显且复杂的表情。
“我是龙见影啊!郁兄弟,还记得我吗?七年前……” 对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期待。
“是……是龙公子?” 郁千惆着实吃了一惊,刚刚自己还与风若行提起龙见影之事,没想到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逛个花灯节就能碰上!七年未见,龙见影外表上的变化实在令人大吃一惊!岁月似乎格外厚待他,不仅褪去了当年那副病骨支离的模样,更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稳重的温雅气度。此刻的他,神采昂扬,眉目温润如玉,身形挺拔,俨然一位潇洒俊雅、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与郁千惆记忆中那个长吁短叹、面色蜡黄的病弱公子形象,完全无法对应起来!加之毕竟时隔七年,郁千惆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在灯火阑珊、人群熙攘中一眼认出变化如此之大的人。
而龙见影先前之所以迟疑不敢确认,也是因为两人初见时,郁千惆年仅十五岁,尚是个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半大孩子,身形未足,带着稚气。而如今,郁千惆已快长得与他一般高了,面容完全长开,褪去了所有青涩,显露出清俊绝伦的轮廓,正是万千少女心中思慕的模样,只是……他看起来分外清减憔悴,消瘦得厉害,眉宇间还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
龙见影上前一步,情急之下握住郁千惆的双臂,眉头微蹙,关切地问道:“郁兄弟,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你怎么变得如此清瘦?”
郁千惆闻言,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默然无语。这七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师门惨变、流离失所、恩怨情仇、生死一线……千头万绪,悲欢离合,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不过,看到龙见影如今这般神采奕奕、安然无恙的模样,他心中倒是宽慰了不少,至少这位故人一切安好。
龙见影见他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模样,心知他必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而诚挚地说道:“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走,随我去府上,我们边喝杯水酒,边慢慢叙旧。一别七年,不知你过得怎样?” 他的目光真诚,带着不容拒绝的善意。
龙见影见郁千惆神色间仍有顾虑,心念一转便明白了他的担忧,温言道:“郁兄弟放心,我成亲之后,便已另置了这座府宅。如今这里只有我与内人,以及一些新雇的家仆居住,并无其他闲杂人等。” 他言下之意十分清楚,七年前山庄里的那些人和事,早已成为过往云烟,绝不会有人再提及旧事,也不会惹来任何闲言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