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窗外的阳光金灿灿的,慷慨地泼洒在书桌、地板、林听凌乱的被子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微小的、舞动的光点。世界明亮得近乎刺眼,充满了属于白昼的、不容置疑的喧嚣——楼下邻居修剪草坪的嗡鸣,远处马路上车流的低吼,甚至还有几声清脆的鸟啼。
林听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笨拙地削着一个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垂下来。她嘴里哼着那首荒腔走板的歌,眼睛时不时地瞟向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守护着易碎品般的专注。阳光落在她脸上,能清晰地看见她睫毛上未干的泪痕,还有眼底那片顽固的青黑。但她的神情是放松的,甚至带着点劫后余生的、笨拙的满足感。她削好苹果,递过来一小块,果肉在阳光下泛着水润的光泽。
“吃点?补充点糖分。”她咧嘴笑,试图驱散昨夜残留的阴霾。
我接过苹果,指尖感受到冰凉的汁水和水果特有的清新香气。很真实。我咬了一口,清脆的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甜中带酸的汁液溢满口腔。味蕾忠实地传递着“苹果”的信号。阳光晒在手臂上,暖洋洋的。
一切都指向“真实”。
然而……
后背肩胛骨之间,那片无形的烙印,从未真正冷却。它像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温暖的阳光里,反而散发出一种更加清晰、更加粘稠的阴寒。那不是皮肤表面的冷,是深埋骨髓、浸透灵魂的冰。那只布满血丝的、怨毒的深渊之眼,并未因白昼而闭上。我能感觉到它,就在这明亮的房间里,在光线无法穿透的家具阴影夹角里,在窗外摇曳的树影深处……无处不在,无声地、冰冷地“注视”着我。它的目光不是幻觉,而是一种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脊柱上,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滞涩。
更诡异的是,我掌心里那个用指甲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桃子印记,此刻竟隐隐传来一丝……**刺痛**?不是皮肤被划破的痛,更像是印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在挣扎,与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进行着无声的拉锯战。
林听还在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下午去图书馆还是留在家里看部电影。她的声音清脆,像阳光下跳跃的溪流。但我耳中的声音,却在阳光里发生着难以察觉的**失真**。
她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清,带着一种嗡嗡的回响。窗外的鸟啼,不再是悦耳的鸣叫,而像是被拉长、扭曲的金属刮擦声,尖锐地刺着耳膜。楼下修剪草坪的嗡鸣,则演变成了沉闷的、如同巨兽在深渊深处发出的、饱含恶意的**低吼**。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晃动。林听递苹果的手,在阳光里似乎出现了短暂的重影,边缘模糊不清。书桌上摊开的书本,纸张上的字迹像小虫般蠕动起来。就连窗外那棵生机勃勃的树,婆娑的树影投在墙上,竟隐隐扭曲成无数只向上抓挠的、肿胀灰白的手掌的形状!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阳光依旧明媚,苹果依旧香甜,林听的笑容依旧关切。但我的感官,我的认知,却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撕裂、扭曲!白昼的真实感正在被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粘液缓慢侵蚀、覆盖!
“你怎么了?”林听的声音终于穿透了那层水幕般的隔阂,带着明显的担忧。她放下水果刀,凑近了些,伸手想碰我的额头,“脸色怎么突然这么白?是不是…”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瞬间——
“别碰!” 一声嘶哑的惊叫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我猛地向后缩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动作幅度之大,带翻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哐当!”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房间里尖锐地炸响!
碎片四溅,水渍迅速在阳光下洇开。
林听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被巨大的惊愕和受伤取代。“宴曲…我…”
她的声音,连同玻璃碎裂的余音,在我扭曲的听觉里,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融合成一种非人的、粘腻的嘶鸣!像无数溺尸在粘稠血海**同发出的、充满饥渴的叹息!
眼前的林听,她的脸在明亮的阳光里……开始溶解!皮肤像融化的蜡像般向下流淌,露出下面青紫色的、覆盖着冰霜的底色!那双明亮的、盛满关切的眼睛,迅速被浑浊的灰白取代,瞳孔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烛火般幽幽燃起!
“嗬……”一声干涩的、仿佛来自冻僵喉咙的呻吟,从“林听”咧开的、直达耳根的嘴角逸出!
不!不是林听!
是那尸骸森林里咧开毒笑的老者!是那血海巨塔顶端石板裂纹深处探出的巨爪!是那只布满血丝的、怨毒的深渊之眼!它伪装成了林听!它侵入了我的白昼!侵入了我的“砖窑”!
极致的恐惧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比在噩梦中被巨爪扼住脖颈更甚!因为这一次,它披着“林听”的皮囊,出现在我唯一感觉安全的、有阳光的地方!它要摧毁我的锚点!摧毁我最后的光!
“滚开!”我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抓起手边唯一能抓到的东西——那个咬了一口的苹果——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张正在溶解、露出青紫底色和猩红眼珠的脸砸了过去!
苹果砸在墙上,果肉四溅,汁水淋漓。
幻象瞬间破碎。
眼前还是那个明亮的房间。林听完好无损地站在床边,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深深刺伤的剧痛。她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着。地上是碎裂的玻璃杯和一滩水渍,还有那个摔得稀烂的苹果。
阳光依旧灿烂,尘埃依旧在光柱里跳舞。
但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疯狂撞击着肋骨,后背的冰冷烙印灼痛得如同被烙铁烫过。掌心的桃子印记刺痛感更加强烈。我看着林听眼中那受伤到极致的、破碎的光,巨大的懊悔和更深沉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
“对…对不起…”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我…我以为…”
我以为它是假的。我以为它是深渊派来的爪牙。
但林听是真的。她的惊骇,她的伤痛,是真的。
深渊没有在夜晚直接吞噬我。它在更恶毒地、更彻底地……污染我的白昼,扭曲我的现实,离间我唯一的守护者。它让我分不清敌友,让我把指向黑暗的武器,狠狠砸向了唯一的光。
阳光刺眼。房间里一片狼藉,弥漫着苹果的甜香和玻璃碎片尖锐的反光。林听依旧僵立着,像一尊被雷击中的雕像。她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眼神里的光,似乎随着那个砸烂的苹果,一起碎裂了。
那只深渊之眼,在房间的某个阴影角落里,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冰冷的目光里,似乎带上了一丝……**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