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回来了?”昏黄的烛火中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阿娅,你怎么还没睡?”薇赫无奈地看向从内间走出的蚩玉妹。
“怎的不跟你那小情郎一起睡?”蚩玉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过来取些东西。”薇赫顿了顿,还是解释道,“如今江州城中危机四伏,我陪他是为做戏。还有,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当护他周全。”
蚩玉妹嗤笑一声,“是不是作戏,你自己心里清楚。”
“阿娅……”薇赫犹豫片刻,面对他唯一算是可依赖的长辈,终于用南昭语低声道,“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若再这般下去,我与他的羁绊只会越来越深。”
蚩玉妹难得收起玩笑神色,在绣墩上端坐下来,用南昭语正色道,“情债最是难偿。你与你母亲,都是这个臭毛病,还偏偏都招惹上皇室中人。”
她叹了口气,“这皇家就是个泥潭,外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只要沾上,就再也甩不脱了。”
“我会尽力护他周全。”薇赫凝视着跳动的烛火,“但我这只南昭的鹰,终究要飞回故土。”
“悄悄回去?回到山里?然后呢?”蚩玉妹似笑非笑,“带着你那帮旧部在高原上休养生息,还是打算东山再起?”她忽然眼睛一亮,“说不定我们神鹰大将军振臂一呼,南昭人群起响应,到时候打进雍国都城,把你那小情郎抢来做皇后也未可知。”
薇赫无奈摇头,“阿娅何必取笑我。南昭人口稀少,聚居地又为天险所隔,从未有过雍国这般大一统的念想。”
他迟疑片刻,“等他不需要我了,我就带着愿意追随的旧部,依仗天险,守着故土休养生息便是。”
“什么叫做‘不需要我’了?你当与他做买卖呢,”蚩玉妹猛地一拍桌子,“纵然我是你姨母,也要替你那小情郎说句公道话。他一个半大孩子,就算生在皇家比旁人早熟,又怎及你经历得多?如今你俩腻乎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的责任?现在倒好,说要抛下你这小情郎,独自回南昭去了?”
薇赫苦笑,“我总不能带他回去吧?他是雍国亲王,自幼锦衣玉食,受天下奉养,背井离乡跟我回去,岂不是自找苦吃?”
蚩玉妹眼珠一转,忽然来了精神,“你家的王位本就是前朝所封,让他父亲再封你一个不就行了?”
她兴奋地跳起来,“这主意妙极!如今你日日辅佐他办案,若是立下大功,说不定雍国皇帝一高兴,真封你个南昭王……横竖你也是他儿媳,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他总要娶妻生子的,如今跟我胡闹算不得数……”
蚩玉妹冷哼一声,“我们南昭的好儿女,何时学起汉人那套瞻前顾后的毛病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然世事难料,何不及时行乐?”
薇赫深深叹了口气,起身将人往外推,“好了阿娅,夜深了,您快回去歇着吧。我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将蚩玉妹送到门外,望着廊下摇曳的灯笼出神。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更鼓声。
或许阿娅说得对……及时行乐,且行且看。他转身朝陈络的院落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而此刻的陈络,正对着一桌案卷出神。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几分与白日里截然不同的沉静。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阿星,等你许久了。”
薇赫望着烛光里那人含笑的眉眼,白日里所有的算计与防备都在这一瞬消散。
他只觉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化作唇边一抹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夜深了,这些明日再理也不迟,歇息吧。”
“嗯~”
……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南直隶府衙内外已是一片肃静。
庭院里晨露未干,官员们垂手侍立,官靴早已被露水浸湿,腿脚站得发麻,才听见廊下传来懒散的脚步声。
“这江南的晨露,倒是比京城的更湿冷些,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陈络打着哈欠踱步而来,亲王常服的袍带松松垮垮系着,衣领微敞处隐约可见几处暧昧红痕。
众官员悄悄抬眼,只见那位身形高大的南昭侧妃紧随其后,玄色衣袂在晨风中轻扬。
陈络漫不经心地扫过躬身行礼的众人,竟是直接伸手揽住薇赫的腰身,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又打了个哈欠,“都杵着作甚?该干嘛干嘛去。”
队伍末尾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书吏涨红了脸,低声嘟囔了句“伤风败俗”。陈络耳尖一动,非但不恼,反而侧首在薇赫颊边响亮地亲了一口,挑衅一笑,“老头儿,这才叫伤风败俗。”
那老书吏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要摘下官帽请辞。陈络虽存心闹事,却也不想与这般年纪的老人过不去,摆了摆手道,“老头儿别拎不清,本王今儿就是来玩儿的,转一圈就回去,管我做甚?好好干你的差使去!”
待他在堂上坐定,左参政呈上文书。陈络随手翻开最上面一本,竟是倒拿着端详了片刻,忽而笑道,“这字迹不错,横平竖直的,瞧着很是工整。赏!赏银十两!”
——这文书正是方才那位出声的老书吏所写。
“殿下,这是漕运衙门的急报……”左参政刚要禀报,就被陈络不耐烦地打断。
“整日对着这些文书,有什么趣味?”他将文书随手一抛,纸页险些擦着参政的官帽飞过,“本王听说江州的评弹堪称一绝,走,找个最好的园子听曲儿去!”
说罢竟真的起身就要走,众官员慌忙上前阻拦。按察使李致远快步近前,“殿下,今日还要审理几桩积案……”
“积案?”陈络挑眉,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你审积案是你的事儿,跟本王有甚么关系?不然朝廷养你这按察使做什么?”
他转身拉住薇赫的衣袖,声音拖得绵长,“走啊阿星,今日无事,勾栏听曲——”
经过李致远身旁时,陈络状似无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好好干,把那些个耽误本王听曲儿的人全都抓起来,本王给你加官进爵!”
听出楚王话外之音,李致远神色一肃,垂首道,“多谢楚王殿下。”
才出府衙大门,陈络忽地从腰间扯下一枚雕龙青玉佩,对着随行官员笑道,“本王记着昨日唱《长生殿》的小娘子很是不错,这个赏她了!”
众官员吓得魂飞魄散,那玉佩上分明雕着龙,乃是亲王信物,一群人连忙劝阻,“殿下使不得!此乃御赐之物啊!”
“龙纹信物岂可轻易赏人……”
陈络似是被扫了兴致,悻悻地将玉佩收回,却仍执意要往外走,“不让赏玉佩,总得让本王听听曲吧?”
最后还是巡抚程洪进“抱病”匆匆赶来,好说歹说才将人劝住。陈络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案前,以手支颐,闭目养神起来。
……
“楚王殿下…殿下…”时近晌午,下首官员小声提醒,“公务检阅完毕,殿下可以回去了。”
却见装模作样撑着头的楚王早已睡去多时。坐在陈络身侧的薇赫轻轻拍了拍他,见他没醒,只好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庄先生过来了。”
陈络倏地惊醒,立即端正坐好,待看清周遭环境,这才想起身在何处。他故作恼怒,要去掐薇赫的腰,“好啊阿星,是母妃告诉你的罢?”
薇赫瞧着他眼下的淡淡青影,心下暗叹。
旁人只道楚王醉生梦死,唯有他知道这位殿下白日里要扮纨绔,夜里还要研读卷宗、整理密报到深夜。这是他第一次担此重任,生怕出了纰漏,这才在堂上真真切切地睡沉了。
瞧见陈络睁着一双圆眼,眼中还带着初醒的朦胧,却偏要强撑气势,薇赫只觉他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狸奴。
他搂着陈络站起身来,在他耳边轻声哄道,“好了小殿下,先用膳,回去再睡。下面的事交给我,可好?”
陈络顺势搂住他的腰,“我们阿星真贴心。”
底下官员们眼见二人在公堂上公然亲昵,神色各异,但经过昨日的“淬炼”,此时竟也习以为常了,有人躬身道,“殿下与大人可移步悦来楼用午膳。”
陈络立时入戏,嚷嚷道,“甚么悦来楼,京城也有,我才不去!”自家产业有什么好去的。
楚王还未忘记先前那茬,“那个唱《长生殿》的小娘子呢?听说是哪儿的花魁?本王午膳就去她那儿用了!”
有官员欲劝,李按察使微微摇头,那人便噤了声,“是,这就为殿下引路。”
到了地方,那位纨绔王爷还要闹腾,“怡红院?怎的全大雍的青楼都要叫这个名儿?”
陪同官员忙道,“殿下,这是江州城最大的青楼。”
“最大的?旁人都去的地方,本王偏不去!”
楚王眯着眼睛,状似随手一指,“呶,本王瞧着那儿有个摘星阁,这名儿雅致,就去那儿!”
陪同官员暗暗松了口气——那摘星阁是个茶楼,总比真陪着逛青楼强,便忙不迭地为楚王引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摘星阁去了。
才到茶楼门口,忽有个小二急匆匆端着茶壶冲撞过来,走在最前头的楚王被碰了个正着。
“你没长眼啊!”陈络猛地甩袖,锦缎面料上顿时晕开一片茶渍,他勃然作色,“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不多时,一位身着青灰色长衫的儒雅男子匆匆赶来,正是扮作掌柜的陈络表兄宋景明。
他连声道歉,姿态谦卑,“贵客息怒,是小店管教无方。还请贵人移步内室,容小人为您清理衣裳。”
陈络冷哼一声,拽着薇赫随他进了内室。门一关上,宋景明立即收了那副惶恐模样。
薇赫这才明白为何方才宋景明一直低着头——虽说宋景明描了眉贴了胡子,微微修饰了相貌,但细看之下,这对表兄弟的相貌,竟比陈络与他的亲兄弟还要相似几分。
宋景明压低声音道,“殿下,长话短说。这是祖父让我交给您的册子,记录了江南一带与钱党往来的富商名单,家族关系、交情深浅与资金往来都标注好了。”
陈络迅速将小册子塞入怀中,“多谢表哥冒险前来。外面眼线多,还需做场戏。”
宋景明了然,随即又提高音量,“贵人恕罪!小人这就去取最好的皂角与清水……”
“……哼!你赔得起吗!罢了罢了,看你还算识趣儿的份上,本王懒得与你这穷酸掌柜计较,没得失了身份!”陈络故意弄出些响动,这才与薇赫走出内室。
他回到席间,却还不安生,对精致茶点显得兴致缺缺,没吃几口就扔了筷子,“不吃了!今儿真晦气!阿星,我们回东园去!”
回到东园,午后一场风波又起。
竟真有那揣摩上意的官员,往楚王跟前送来了几名清秀少年,陈络不过漫不经心赞了句“眉眼尚可”,一旁的薇赫当即面色一沉。
但见他豁然起身,衣袖带翻了茶盏也浑然不顾,径直朝外走去。
“站住!”陈络猛地一拍桌案,面上怒色尽显,“本王准你走了吗?”
薇赫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冷硬道,“殿下既得佳人,嫌我碍眼,我自当识趣。”
“好!好得很!”陈络气极反笑,“你走!本王倒要看看,天大地大,你能走到哪儿去?莫非还想跑回你的南昭不成?”
外间侍从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蝉——连这位能劝住楚王的活菩萨都拂袖而去,还不知这位主子要闹到何种地步。
果然,薇赫离去后,陈络对着那几名战战兢兢的少年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顺心,当即悉数轰了出去。
余怒未消,楚王又召来今日作陪的右参政黄大人,蛮横下令:“你!现在就去给本王找几只上好的蛐蛐来!待本王午睡醒了若是没见到,你就给本王当蛐蛐使!”
黄参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小寒节气,天寒地冻,上哪儿去寻秋日的鸣虫?这分明是故意刁难!
可他敢怒不敢言,只得苦着脸领命而去。
薇赫则趁着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空当,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园。他翻身上马,面上余怒未消,带着亲随直奔山塘街最大的永昌银楼。
“来啊,都给我仔细地搜!”
不知何时换了身张扬衣袍的南昭人带着护卫闯进银楼,掌柜刚要上前招呼,就被薇赫用剑鞘抵住胸口。
“昨日送去东园的金玉把件分量不足。”薇赫凤眸微挑,手腕巧劲一抖,长剑出鞘三寸,“可是觉得楚王殿下好糊弄?”
掌柜冷汗涔涔,“大、大人明鉴,那批金器都是按例……”
“按例?按的是我楚王府的例吗?”薇赫冷笑一声,剑鞘扫向柜台。锦盒倾翻,首饰散落一地。
“楚王殿下昨日赏我的合浦南珠,竟被你们调包成寻常珍珠——好大的胆子!搜!”
护卫们应声而动,顷刻间将银楼翻得一片狼藉,掌柜敢怒不敢言。
薇赫踱步至内室,围着那张平平无奇的矮几反复打量,忽地将矮几劈成两截,从碎木中抖出一本账册。
薇赫似笑非笑,“掌柜的这账本,藏得倒好,”他面目一肃,一顶帽子扣下去,“好啊,定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藏得这般严实!”
掌柜面如死灰,眼睁睁看着薇赫将账册纳入袖中。
“本君今儿心情不好,看这贼眉鼠眼的小人不顺眼,来啊,把人押入大牢!”
掌柜还没来得及喊冤,就被堵上嘴拖了下去。紧接着,这条街上的好些产业也遭了殃。
这还没完,薇赫又旋风般冲向码头漕运商会,亮出楚王府令牌,以“征调船只,运送贡品”为由,状似无意地调走了几艘货船——其中恰有两艘钱家的商船。
这一番动作,看似是薇赫在与楚王闹翻后,借着王府名头肆意妄为,实则是二人早已商定的计策——借机查抄钱党产业,观察哪些官员会跳出来说情,哪些富商会急着转移财产。
这雷霆一击,正是要打草惊蛇,看蛇往哪处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