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筝静谧地跪伏在那里很久很久,火折子撂倒一旁,已经不燃了。
火光虽灭,卫时枫燃尽的生命却逐渐亮堂起来。那蛊虫落地死亡后,竟形成了闪烁的光源,盘旋萦绕在容筝身边不肯离去。
他垂着头,抬起了手,那簇微弱的莹光忽闪,竟宛如通了人性一般落到他指尖。
指腹传来的触感冰冷虚拟,过往的温暖竟如那转瞬即逝的浮梦泡影,让容筝在接触时才倏然回过神来,原来自当年一别之后,他与卫时枫已有一千多个日夜未曾再见了。
卫时枫死后,他曾身为“燕衔光”的、与这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丝亲密联系,也被切断了。
容筝抬袖轻轻抹过了眼尾,起身随光源指引的方向走。
光源飞舞飘荡,引着他这只无人问津的孤魂野鬼,走到了那扇漆黑大门前。
容筝借着它微小的光线辨认了一会儿,倏地笑了。
初时太远未能瞧清,近了看才发觉这竟是一道死门。上有古拙艳丽的花纹雕刻,中间那条看似是分界的缝隙,却也是被人拿刀刻上去的了。
“原来是绝路啊。”
容筝低低喃喃了一声,在门边四处摸索起来。
这些鸠占鹊巢之人当真是恶趣味得紧,让人掉下来瞧见了一线生机,以为打败守门人就可以获得出去的机会。若死了,就会化为一具白骨永远地留在这里,若侥幸活了下来——那还不如带着未了的希望死了好。
他在那些凹陷之处敲敲打打,可萤火之光实在微弱,许些地方都不大能看清。他走着走着,突觉脚下磕绊,便俯身去,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挡了他的路。
萤光也随他的举动落了下来。
容筝垂下眼,瞧见那突发拦路虎被一层厚厚的沙土掩着,得让人将沙土拨开才能窥得全貌。
容筝心里已经隐约察觉出了什么,他沉默着蹲下去,将沙土全部扑开——竟是一枚横陈在地的机关。
这机关建得十分巧妙刁钻,紧紧贴着门的底部,好像只有在人打败了守门人,靠着门四处摸索寻找生机时,才能发现。
且建得还十分粗糙,像是拿一些石块在地上日积月累地磨出来的痕迹,坑坑洼洼的,连本该圆润的边角都磨得并不整齐。
与上面那些浑然天成的机关截然不同。
容筝眼睫湿润,瘦白的手指搭在上面,轻轻地照着那粗糙的痕迹细细描摹了一遍,安静地说:“多谢你了,时枫。”
卫时枫一生高风亮节,扶危济困,活着时不允他国之人犯大戚子民,便是死了,化为了任人操控的傀儡,也要为后来的失足人辟出一条明朗生机——在每一刻尚能清醒的意识里。
“父皇,”容筝扭转机关,在轰然开启的震耳声音中,轻声地、慢条斯理地道,“您仅于一念之间,便亲手葬送了两个对您最忠诚的人,往后余生都得活在担惊受怕里了……真是,好可怜。”
敞亮的光线顷刻投射进来,那明亮的日头刺得容筝稍稍眯起了眼。他睫毛颤动,眼角干涸的泪珠被烘暖了,薄红眼尾微抬,透明的暖意便沿脸侧滑落下来。
好奇怪,他曾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
卫时枫之死,便是斩断他与尘世枷锁的最后一道劫。
一时风吹袍摆,散落的沙尘与密室内常年堆积的薄灰皆循风飞舞而起,似是终于从那不见天日的禁锢里解脱,在与生人做着最后的道别。
容筝面无表情地拔了袖箭,像是全然看不见那溅出的殷红。他回身取了卫时枫的银枪,爱惜地拿未沾上血、尚还算得上洁净的袖口擦了擦。随后站起身来,义无反顾地走出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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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间被踩踏过的骨节生疼,尾指已经微微动不了,想必没个几日是缓不过来了。施挽月左手提着沉潇,不着声色地将受伤的右手在袖中埋得更深了些。
“怎么处理?”
陆柏舟从床上撕了条布将人五花大绑捆得紧紧,走过来看着俩人问。
林潇音目光自施挽月提剑的左手滑过,若有所思地挪开了眼,对陆柏舟说:“这些人渔人得利、坐享其成,没有任何生计本事,便只能散布些虚假的鬼神之说引人供奉。世世代代传算下来,竟也能苟且偷生地活了百年。”
施挽月不置可否,冷淡地看去。那人跪在地上,身上被捆嘴里也没闲着,塞了个裹成团的布,呜呜咽咽地哭着。
方才他们审问时,得知这人名为皮聪键,是“天珠鹤”宗主,带着几十宗门人日日藏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散出些神功秘宝的谣言,吸引人来此处夺宝,而后再以多欺少,借用老祖宗留下的招式将人炼成傀儡纳为己用。
最可怕的是,若有时供奉不够,他们也是会吃人肉的。
至于天珠鹤,则要追溯得更加久远。那本该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手段吊诡且十分阴毒有能耐的宗门,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百余年前,碧玉山庄本还是副其乐融融的安和之态,却被当时的天珠鹤宗主皮邪风盯上了这山肥水美的地界,当即便以狂风压境之态风卷残云地夺了过去。
后来六国交战,争相抢夺这处地界,江湖大乱,一宗之人亦无法与整国之力媲美,皮邪风便出下策,在山庄地下再度开辟出一片地下山庄,暂避锋芒。后来这片土地归大戚所有,天珠鹤的人也在地下住习惯了,便世代传承了下来。
——只是别人进化天珠鹤退化,到了皮聪键这一代,多数都只知跟个寄生虫似的躺着混日子,久而久之,有点良心志向的便离了这里,留下的全是些食人命的蛀虫。
“碧玉氏族破人亡,人丁凋零。”施挽月走过去,“如今也不知还有没有后人现存于世了。”
她拿雪亮剑尖勾出了皮聪键嘴里的布团,见人涕泗横流地又要开口求饶,先一步将剑横在他脖颈。
“你可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皮聪键声也不敢吭,被剑抵着也不敢点头,只能求饶地看着她。
“问什么答什么,”施挽月居高临下瞧着他,二人的境遇仿佛被掉了个个儿,“若有隐瞒,割了你的舌头喂狗。”
“是是是是……”皮聪键抖如筛糠,一点不见老祖宗的老练狠辣,“您有什么尽管问,我一定实话实说。”
施挽月说:“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个银发男人,去了哪里?”
皮聪键噎了一下,小心地瞅了瞅她,一副做错事不敢言说的模样。
施挽月微微蹙眉,剑刃往前抵了一点,“还不快说?”
“我说!我说……”皮聪键道,“呃,是这样的大侠。那个白头发的人呢……嗯……他掉进了供台后边的密室里,应该是凶多吉少了……”
施挽月:“……此话何意?”
皮聪键压根不敢看她,声音越来越小,“那下面是死路,且还放了个身手奇佳的傀儡,若你那位朋友不是什么绝世高手的话,怕是很难活下来了。哪怕侥幸活着……也没有出口能出来。”
施挽月提剑的手微顿,声音冷然便如从齿间一字一句挤出来的一般,“我只恨不能此刻立马送你下去见阎王。”
她不信容筝会死得这般干脆,却也担心容筝会因此受伤。
“别别别……”皮聪键要不是被绑得死紧,就差跪地上给她磕头了,“万一那位大侠也还活着呢是不是,凡事要往好了想!”
施挽月几乎要被这人臭不要脸的程度气笑了,勉强冷静着说:“那地方还有别的入口么?”
方才与那些怪物殊死搏斗时她偶然滚到了容筝踩下的那块地砖旁,着手按了按,却没有任何动静——显然是无法再度开启了。
“……没有了。”皮聪键瞄一瞄她,心虚地说,“此密室半月一启,因为密室下的傀儡不足半月便会觉醒一次意识,我们……我们怕他将外来人给放跑了……”
“你还有一点人性吗?”陆柏舟一脚给他踹到了墙边,禁不住怒火中烧地骂道:“猪狗不如的畜生!”
哪怕将那密室打穿,也要救出容筝。
施挽月闭了闭眼平缓怒气,下巴微抬,朝向被下蛊的二人道:“这两个人而今还活着么?”
“活着活着!”皮聪键被这么狠狠踹了一脚,却敢怒不敢言,甚至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跪伏着挪过来说,“都活着!只是被下了蛊,暂时失去意识、没有身体掌控权而已。待解了蛊,便还是两个正常人!”
林潇音问:“蛊如何解?”
皮聪键抖了抖身体,努力将腰带间挂着的一枚香囊展露出来给三人看。
陆柏舟俯身扯下香囊,打开后发现里面装了一枚紫楠木小盒。
“盒里装的是沉睡的母蛊,只要让母蛊将子蛊引出来便行了!”皮聪键谄媚道,“几位大侠的子蛊也是同样解法。”
林潇音接了紫楠木盒子,转身过去给二人解蛊。
“最后一个问题,”施挽月收剑入鞘,“今晨前来供奉的程家人,如今身在何处?”
“今晨前来供奉的人?”皮聪键眼睛里流露出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疑惑道,“你们不是见过他吗?”
“……?”
施挽月心头顿时生了些不好的预感,蹙眉道:“此话何意?”
皮聪键愕然地说:“那先前将你们引进庙宇的人,便是今晨前来供奉之人啊。”
便听破空声陡近,寒光快得彷如闪烁。施挽月顷刻手起剑落,皮聪键连叫都没能叫出一声,便被她生生削去了双腿!
血液瞬间喷溅而出,宛如血绘的花雨溅于墙面纷纷扬扬,触目惊心。
皮聪键怔愣地跪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疼痛,声嘶力竭地嚎叫起来。
施挽月蹲下身,眼中如蕴亘古不化的寒冰。她此刻戾气重得惊人,也不怕脏了,捏着皮聪键的下巴强行噤了声,“你宗门里的人,全都藏在哪里?”
皮聪键疼得眼神涣散,半晌发不出一言。
陆柏舟将茶水整壶将他从头到脚地浇了,才听他颤颤巍巍地说:“我……我带你们去……”
施挽月看向林潇音,林潇音立刻会意,将盏中茶水喂向皮聪键唇边。
皮聪键扭动着腰要后退,斩断的双腿鲜血淋漓刮蹭在地上,惊恐地哑声说:“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施挽月收紧了手,强迫他张开下颌,不无恶毒地对他说:“所作之恶,终将轮回己身。你不会以为你是什么很值得信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