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架空年号:盛昭二十一年,霜降)
一
京畿夜漏三下,朱雀大街的砖缝结着薄霜。
沈玦勒住乌麟马,玄色披风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倒的旗。
他抬头望宫墙。
墙头那枝早凋的石榴红,是妹妹去年攀折给他看的,今年只剩枯枝,挑着一轮惨白月色。
“武宁侯,宫门已闭。”
值宿的金吾卫认得他,却仍横枪——规矩是谢太傅定的,亥正后,天王老子也不许开。
沈玦没说话,只抬手解下鞍侧油布袋,掏出一串糖山楂。
糖壳在冷风里碎出细响,像北境雪粒刮过刀背。
他把糖葫芦递到金吾卫面前:“贵妃想吃。”
四个字,冷而轻,却重得能压弯枪杆。
金吾卫脸色发青,正犹豫,忽听身后一声低笑。
“侯爷拿一串糖,就想买通宫门?”
声音温雅,似雪落玉阶。
沈玦脊背微不可察地一紧。
那人就站在阙楼阴影里,绯色官袍被月光漂成淡银,腰间悬一只青玉狮镇纸——白日批奏折的玩意儿,此刻却别在革带上,像柄未出鞘的刀。
谢珩。
二
谢珩一步步踏下阶。
每一步都似算过,不偏不倚踩在沈玦心跳的间隙。
“开门。”
谢珩没回头,只侧首对金吾卫抬了抬指。
金吾卫如蒙大赦,铁钥哗啦一声,宫门开了一条缝。
沈玦攥着糖葫芦,抬脚便进。
擦肩的一瞬,谢珩伸手,指尖擦过将军冰冷的铁护腕,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侯爷,北境的糖,甜得过京城么?”
沈玦目不斜视:“太傅若好奇,自己尝。”
谢珩低笑,掌心一翻,一粒糖壳碎屑已落在他指腹——不知何时掰下的。
他放进唇间,轻轻一咬。
“甜。”
他垂眸,看着将军被月光削冷的下颌,“可惜带血味。”
三
沈玦没回头。
他知道谢珩在身后,距离三步,像一把收在鞘里的剑,随时会贴上来割开他的脊背。
御花园夹道,宫灯一盏接一盏。
灯影把两人的影子拖得极长,偶尔交叠,又迅速分开。
“贵妃安胎,忌酸甜。”
谢珩忽然开口,声音散在夜雾,“陛下今日才命御膳房撤了山楂糕。”
沈玦脚步一顿。
片刻,他把手里的糖葫芦随手抛进路边铜缸——火漆“滋啦”一声,糖焦味窜起。
“沈鸾不会吃。”
他低声道,像在对自己说,“我只是……想给她带回来。”
谢珩望着那串焦黑的糖,眸色微暗。
半晌,他解下自己腰间那枚青玉狮镇纸,递过去。
“北境贡表,缺一方印。”
他声音极轻,“侯爷的兵符,盖得了折子,却盖不住人心。”
沈玦没接,只侧过脸。
月光下,他睫毛投下一道细线,像刀口凝住的霜。
“太傅想要什么?”
谢珩微笑,指尖摩挲镇纸,玉质冰凉。
“要你——”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一声锐响。
是铁哨,金吾卫急报。
两人同时回头。
西北角楼,火光一闪,像有人划亮了火石,又迅速熄灭。
谢珩眸色骤沉。
“走水?”
沈玦已掠出三丈,披风在夜色里展开,像一面迟到的旗。
谢珩垂眸,把镇纸收回袖中,低低“啧”了一声。
“……要你欠我。”
他抬步,追了上去。
四
角楼下,火已被扑灭。
只余一缕青烟,从一堆焦黑布屑里蜿蜒。
沈玦蹲身,两指捻起一片残布——是军中用的油布,防风防水,专裹箭矢。
布角绣着个极小的“沈”字,针脚歪歪扭扭,是他妹妹亲手缝的。
谢珩俯身,指腹在灰烬里一抹,凑到鼻前。
“火油味,北境雪焚。”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里看见同一句话——
有人,想把北境的刀,引到京城火里。
沈玦先开口,声音冷得发硬:
“我明日奏请陛下,封禁北境军备入京。”
谢珩却摇头,唇角勾出个似笑非笑的弧。
“封禁不如引蛇。侯爷敢不敢——”
他贴近将军耳侧,呼吸温热,像一条蛇钻入盔甲缝隙。
“——与我做一场戏,把火引到我们自己身上?”
沈玦没退。
夜色里,他眼底第一次浮出一点极淡的光,像刀口映雪。
“怎么演?”
谢珩低笑,指尖在将军胸甲上轻轻一点,声音轻得像情人呢喃:
“先欠着,利息……用你来还。”
五
远处更鼓四下,霜降的夜,更冷了。
宫墙之上,那枝枯石榴忽然“啪”地一声,断了一截。
影子交叠的一瞬,无人看见,谢珩的指尖悄然勾住将军披风一角,像扣住了一面终于到手的旗。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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