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确实实是极度骇人的情景,曲霜姿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准备,多日来未见死尸,居然有些头晕恶心起来。
她轻轻甩甩脑袋,让自己恢复清醒。
女尸四肢通通翻折过去,眼球凸出,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起脱落,半张脸被血糊得看不清五官,下巴脱臼、嘴大张,似惊恐状,身上暗红色的痕迹大片大片,部分皮肤还有烧伤的痕迹,焦黑可怖。
乍一眼看过去,甚至都看不出来这曾经是个人。
曲霜姿平复心情,方才想起还未行礼,她有些不情不愿地跪伏在地,“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一心只想快点验尸,根本不想做这些虚礼。
温孤昪仍旧头疼难忍,他面色不虞地背过身去,命曲霜姿速速验尸。
她走到林寻雁面前,“你可看出什么?”
林寻雁摇摇头,她面色也不大好看,艰难呼出一口气才道:“尸身不僵,尸斑颜色也异常,但从腐烂程度来看,像是四个时辰内遇害的。”
“但是……”林寻雁貌若冰山的面容上出现一道道裂痕,显露出几分迷惘。
曲霜姿接话,“但是尸体却在昨天就发现了。”
“是,”林寻雁蹙起好看的眉毛,“除此之外,死者内伤严重,口鼻内有大量血迹,我怀疑是中毒而亡。”
“死者身上虽然有烧伤,但也不严重,不至于致命。”林寻雁想了想又道,她摇摇头,“疑点太多,唯一能确定的是,她身上那么多伤痕,死时必然痛苦,该是被折磨而死。”
曲霜姿不置可否。她沉思片刻,才压低声音,在林寻雁耳边小声道:“尸体都成这幅模样了,绝不可能是中毒这么简单。
她很清楚,只有死者才能给她答案,她静静地注视着尸体,在心底默哀几秒,才蹲下来开始验尸,林寻雁就站在旁边替她记录。
少女动作专业,神情认真,旁若无人。
“死者为女性,四十岁上下,虽头发、皮肤都有烧焦处,但并无起疱脱皮,口腔内无烟灰,是死后被烧。”
“尸体眼睛凸出,嘴被人强行掰开至脱臼,内有出血,唇色、面色难辨,”她面色不改地陈述分析,取出一根银钗插入死者口腔,银钗很快变黑。
林寻雁不敢眨眼,确定银钗颜色变化才忍不住问:“是中毒吧?”
曲霜姿却笃定地摇摇头,“皮肤颜色难辨,但骨肉发白,是死后灌毒。”
“脖子上还有红痕,像是勒痕,但并不完整。”曲霜姿手上不停,又道。林寻雁听了立刻凑上前来看,“真的!我居然还没发现。”她眼里透出艳羡钦佩之色,“那又多了种可能啊。”
林寻雁愁云满面,“一个人怎么能死得这么复杂……”
话糙理不糙,曲霜姿颔首赞同。
这条痕迹确实不够明显,还和其他紫红色的痕迹混在一起,隐隐还有焦迹,就算发现也会让人误以为是被火烧时产生的痕迹。
“仔细察看,这道痕是不是很奇怪?”
“是,”林寻雁仔细端详,方答:“油湿不干的,与寻常绳索痕不同。”她说到这里,眼睛忽得亮了,她兴奋道:“我想起来了,是用烧红的青竹篦子伪造的吧。”
这些内容,曲婧的书里都有,只是太过细碎,并不易记。
至于为什么还不完整,曲霜姿垂垂眼睫,请人取了甘草汁来,敷涂在女尸脖颈两侧和后部。
除了本来应该有的“勒痕”,女尸后脖颈偏上处,居然还有一条斜长的紫黑色伤痕。林寻雁小声惊呼,但这全在曲霜姿意料之中,她刚刚摸过尸体后颈处,摸到了一处肿胀,若是没有伤痕才是真的奇怪呢。
她深呼一口气,放下手中工具,目光轻轻扫了扫在场的人。温孤昪见她停下,便派盛忠上来问话:“曲大人,验尸验的怎么样了?”
“请陛下放心,**不离十了。”少女微微抬眼,刚好撞上温孤昪意味不明的眼神,她方才过于专注,并没有发现背后这道炽热的目光,现下却是发现了。
她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看着盛忠迈着快而细碎的步伐回到圣驾前。
曲霜姿本想上前禀告,走了几步却想起自己刚验完尸,身上已经沾染了不少气味,她停在原地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要是字字句句都由盛忠传达,那可太麻烦了。
谁料下一刻,陛下眼里突然闪过了丝痛苦的柔情,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居然像是噙着泪光。少女呆了一瞬,只当自己是看错了。
温孤昪抬手招她过来,曲霜姿一惊,奉命上前,“陛下,微臣身上……”
她话还未尽,温孤昪的眼神就已经绕了她一圈,从上至下、从左至右,看得她好不难受。
这人今天又抽什么风,少女腹诽道。
“盛忠,吩咐人带曲大人更衣,更衣完再来文德轩回话。”
曲霜姿被带到一间宅院,她瞥向院门挂着的牌匾,“灵籁小筑”。
好名字,她在心里赞道。
院子外围栽满了竹,高耸挺拔,似一道绿色的屏障,院内十分阴凉,又有不少绿植,生机勃发得很。
温孤昪命人准备的东西很齐全,炭火、醋,还准备了件皓白的衫裙,云绫锦制的,做工极为精细,裙头处绣柔碧色的菊花。曲霜姿认得这花,她轻抚过这纹饰,不由得喃喃:“久违了,绿牡丹。”
她视线偏转,突然怔怔停在桌上的几个小瓶里,白瓷瓶透亮如水,内里散发出让曲霜姿极为熟悉的味道。
少女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捧起瓶子。
一瓶气味酸甜,曲霜姿凑近嗅闻,是柠檬汁。她阿娘曾经告诉她,这是一种椭圆形的黄色水果,大安并不多产,极为罕见。人们常称其为“宜母子”或“黎檬子”,味极酸,所以也鲜少有人食用。
她瞳孔微颤,又拿起另一瓶,其中液体呈淡黄色,接近于无色,气味同样是酸涩的。这是被过滤、提纯过多次的醋,又可称为白醋,但因为加工技术的不足,还不能完全算是透明。曲婧曾经教她制作过,但远没有这瓶纯粹。
最后两瓶也是稀罕物。
一瓶是从干涸湖泊或是碱矿中采集的天然碱溶于水,另一瓶是燃烧草木所得的草木灰,溶于水后亦呈碱性。
她阿娘说,这与她家乡的苏打水相似,这几者混合,可以除臭。
炭火、醋,燃烟后跨盆而过,以此除仵作身上腐臭,这是自古以来所记载的方法。而这个方法,曲婧曾神秘地眨着眼,摸着她的头、俯身在她耳边道:“这是阿娘独创哦,咱们曲氏秘方,可不外传。”
母亲的神情、话语皆历历在目,仿佛不过就是昨日的事情。
然而……少女回过神来,巨大的惊异、莫名的恐惧以及卷土重来的悲痛紧紧裹挟住她。
她持瓶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动,曲霜姿咬牙猛得握紧,一把抓住了桌角。
—
更衣时,曲霜姿反常地没有屏退侍女,而是任由她们为自己调整服饰,妆点与束发。
从始至终她都垂眸不语,看着自己束起的高发被梳的平整柔顺,被挽起一个小发髻,看着面庞被扑上很不习惯的胭脂水粉。
一直到最后一根发钗被插上她发间。
“这间院子当真雅致。”少女眸中含着不达眼底的笑意。
“您说的是,虽然灵籁小筑空闲多时,但是陛下时常命人清扫打理呢,”一个年纪较小的宫女眯着笑眼,古灵精怪的,很是可爱,“花了不少心力呢。”
“哦?”曲霜姿明知故问。
小宫女认真掐着指头算了算,“大概快十六年了罢。”
旁边较为年长的大宫女立即清了清嗓,似乎有些愠怒地瞅了那姑娘一眼,“曲小姐,收拾好了,陛下在文德轩等您。”
既如此,曲霜姿便不再为难,深吸一口气踏出了房门。
事到如今,温孤昪该也对她的身份有几分猜测,他是陛下,又不是智力低下,恐怕这次命她来夏宫也是早有预谋。
不过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曲霜姿冷哼一声,最后回头看了眼“灵籁小筑”的牌匾。
“阿娘。”
一声轻叹被呼出,淡得转瞬即逝,仿佛从未存在过。
文德轩是温孤昪在夏宫处理政务的处所,离各位娘娘的住处都比较远,故而她一路上都没见什么人。
直到来到文德轩门口,曲霜姿才看见一个绰约的身影。
女子跪在文德轩门口,日上三竿、额上汗珠滚滚,但依旧花容动人。曲霜姿识得她,正是那位与曲婧有几分相似的苗婕妤。
盛忠见了曲霜姿,堆了满脸笑意来迎,“您来了啊!”像是完全没看见跪在这儿的美人,司空见惯一般。
曲霜姿与女人对视,皇后也没教过她这种情况应该怎么算礼数,于是象征性地点了点头以示安慰。
谁料她还未走远,苗依依就哭喊着扑上来,“盛忠公公,她不过比我年轻几岁,与我再相像又如何?”
“求您了,求您再帮我通报一声,我要见陛下。”梨花带雨原是最惹人怜爱的,曲霜姿都不由得有几分心疼。
然而,哭喊声被关在了房门之外,曲霜姿听见盛忠冷冰冰地下令:“把婕妤送回去吧。”
哭声越来越远。
曲霜姿抬眼,与龙椅上的人四目相对。
她咬牙跪伏在地。
那一瞬间,她心绪万千,最后只余一句,不知是对谁而发的话。
“可惜。”
“世界上最像她的人。”
“只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