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一前一后,沐着正好发晨光地走了几步。
余肃突然回头等她,调笑道:“那些人恐怕已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你不怕吗?”男人神情带上丝莫名的忧伤。
曲霜姿向来心细如发,及时捕捉到了了这短短一瞬的细微变化,她微微怔愣。
余肃心知肚明,曲霜姿几经生死,恐怕如今也没什么会让她轻易害怕。但余肃还是不胜其烦地问,他既担心曲霜姿害怕了、后悔了,又忧虑她苦心孤诣地走上无法回头的道路。
少女畅快地甩甩脑袋,不屑一顾道:“他们不值得我害怕。”
余家也是大世家,虽然并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但归根结底,只要余肃还与温孤昪水火不容,那么他们也还姑且算是“朋友”。
他们不会动曲霜姿,也不敢动曲霜姿,无非是借着这个身份不怎么尊贵,却还压在他们头上的女子向圣上发泄怒火。
但那些迂腐的老家伙也是冲动糊涂了。
余肃微微叹息,眼神闪过丝狠意。
“您也是,不要因为这些鼠蚁之辈烦心,”曲霜姿扯着嘴角慢悠悠地转移话题,“您觉得,谁来当这个御察司副司主会对我们有利呢?”
“或是说,陛下心里想要的那个人选是谁?”
余肃抬眼,“答案很快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啊?”少女没反应过来。
下一刻,曲霜姿就明白了。
一辆马车等在宫门口,虽装饰上与旁的别无二致,可那拉车的骏马、车身的木色都是上好的,无言地透露出股华气。
起先看到这马车时,曲霜姿还只是满不在乎地扫了一眼,即刻反应过来后,心里就不断思索,这马车的主人到底是谁?
风动帘未动,等在马车下的侍卫肃然地走了过来,眼神直直落在曲霜姿身上。
对方还未开口,余肃就默默挡住了曲霜姿,显然已经看出了来人的身份,“恐怕不妥吧。”
余肃眼神霎时间变冷,像是裹了层寒冰,冰刺般扎了上去。
曲霜姿抱臂,斜眼睨着对方。
侍卫滞住,几欲开口都被两人的眼神逼了回来,他犹豫片刻只得走回车前,正打算对车上传达什么,车上人却先行迈步出来。
纯墨色的衣衫随风而动,依稀在光芒下显现出精致的暗纹,腰间佩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曲霜姿定睛一看,这不是温孤嘉宸又是谁?
他身上气焰收敛不少,已经褪去了初见时的锋芒,长发被高高竖起,干净又利落,以至于曲霜姿差点没认出来。
二皇子被禁足以后,便只能靠着各种眼线知晓世事,可他身边有力的大臣被查处的不少,倒戈投奔大皇子的更多,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陛下有意培养重用温孤嘉宥,哪怕他禁足解除也几乎不被允许参与重要政务,沈霁明一死,他也算是彻底失势了。
眼下温孤嘉宥被众星捧月,可谓是风光无限,连带着空缺下来的御察司副司主也成了个香饽饽。
曲霜姿坦然与他对视,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不用卑躬屈膝地跪伏在男人脚下,哪怕逼她蛰居,她那双眸子里暗藏着的凛然也不会消逝。
男人咬紧牙关,沉默地盯着曲霜姿,最后还是被那眼神打败,屈尊降贵地回了个礼,“不知能否请余大人、曲大人到我府上小叙?”
“府上还有事,就不叨扰了。”余肃眼神飞快掠过,再不分给他眼神,简单行礼便拂袖而去。
曲霜姿正要跟上,却听见二皇子低沉的声音。
“我府上还有沈无逆的几件旧物,若再找不到归宿,我也只好命人丢弃了。”
“你敢!”少女猛然回头,眼底猩红,将温孤嘉宸骇得一愣。
“光天化日之下,你将我们拦在此处,当真以为别人不知道你是何居心?那位子从前你看不上,如今怕也轮不上你。”曲霜姿咬牙切齿。
温孤嘉宸环顾四周,再将声音压低几分,“放肆!”
“陛下自然希望御察司不被外人染指。”
曲霜姿冷哼一声回讽,“你搞错了,我哪一点能比得上各位尊贵的天之骄子,副司主之位交予谁,也不可能完全遂陛下的心意。”
温孤嘉宸攥紧拳头,牙关咬得直响。
可他知道曲霜姿所言不虚,并且就算温孤昪想让自己人担任大职,也只会再找个听话的傀儡来,就像曾经看似简单的曲霜姿一般。
是他太想与老大争权,这才走投无路想到这法子。
“大殿下宅心仁厚,爱民如子,在奉州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救百姓于水火,你比不过他,”曲霜姿顿了顿,眼中闪过戏谑,“是必然。”
“笑话,你以为这一个个手握大权的能有几个清白纯良!不过个个戴着副伪善的假面罢了。”未经思索,他脱口而出。
此话一出,却惹得曲霜姿牵起灿烂的笑容,“是,不比二皇子殿下将坏事都做实了,不稀得装什么。”
她目光转冷,犹如一把锋利的宝剑。
“告辞!”
温孤嘉宸来不及拦,二人擦肩而过之时,他只听见一句——“他为你卖命多年,却遭你这般轻贱,用他的东西威胁我,你也配?”
曲霜姿声音沙哑,少女娇俏上扬的尾音,落在男人耳中却像是一盆凉血浇头而下,听起来莫名地残忍。
“还有,他名沈霁明。”
曲霜姿几步走远,快速踏上余家的马车,根本不留回旋的余地。温孤嘉宥怔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大不敬,可他无可奈何,气得自己面色青一阵紫一阵,最后只得狼狈躲回马车。
上了马车,曲霜姿就对上双盛满笑意的眸子,心底阴霾瞬间散了大半,“陛下绝不会选温孤嘉宸的。”
余肃颔首赞同,举杯抿了口茶,“不过,温孤嘉宸也不会一直被冷落下去。”
这道理曲霜姿清楚。
哪怕温孤昪心里关于储君人选的秤砣已然倾斜,但只要人选一日未定,或者说只要他还在那龙椅上稳坐半刻,他都不会允准这世上的秤砣太过失衡。
做皇帝也并非易事,在那高入云端的位子久了,心绪恐怕早就如九曲黄河弯弯绕绕,一刻也不敢歇息,永远保持对旁人的怀疑与忌惮。
不信任旁人的同时,也不被旁人信赖。
这样活着,还称得上是个鲜活的人嘛?
曲霜姿转而想到天下之苦,心忽得绞痛。
她又想。
温孤昪自己,可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嘛?
若是知道,天下有何苦沦落至此。
她垂下长睫,目光移向窗外。
这次回京,曲霜姿发现京中各方面对世家的打压都暗中加重不少,应该是在温孤昪和余肃不谋而合的“协作”下,削砍了不少世家的势力,使他们不敢再肆意妄为。
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惊喜。
譬如,曾经被父亲关在家中的林寻雁也成为御察司司直,且在仵作之术和武艺上也精进不少,已经能独当一面查案验尸抓嫌犯了。
不久前虎落平阳的霍迁,现下在大理寺也还干得不错,在几件案子上立了大功。虽然升官并不多,但好歹也算得上个大丈夫,能本分踏实地养家糊口了。
京中办学也如火如荼,有些平民女子也都上起了私塾,各类官职的人才培养也完备充分,游手好闲靠老子的大大减少。
据说那些个酒楼、茶楼的生意惨淡许多,二世祖们不敢再来花天酒地、挥霍无度,楼里倒多了不少百姓温馨的笑谈。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
“沈霁明,你看这世间在变好啊,你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曲霜姿在心里默默道。
只是朝堂上的硝烟,不知何时才能停息。
“阿娘、沈霁明,你们都说我是世间的奇迹,”少女眼眶微微湿润,她闭了闭眼,凝神祈祷,“那就请真正的奇迹降临在这世间。”
降临在一切值得的人的手中。
“等晚上,我们去看看太爷爷吧。”曲霜姿开口。
余肃应道:“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算康健,得知你在奉州受伤,却也跟着大病一场,可哪怕是病中也要随我一起去奉州看你。”
但无奈,年龄大了经不住折腾。再来,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贸然前往奉州。
要是温孤俞真的一时冲动,恐怕现在被冤成勾结敌国、残害百姓的罪犯砍了头也不无可能。
他们在这盛京城,四面树敌、举步维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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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似火烧,几盆冰块摆在眼前也消不了暑。几个宫女卖力地摇着碧色、水色的大蒲扇,发出吭哧哧的声音,曲霜姿看着满脸疲意、正闭目养神的皇后娘娘,轻声对身后三个姑娘嘱咐:“我不热,你们若是累了便偷偷歇歇。”
“如若不累,不如去娘娘那儿添添风。”
感受到周身凉意增添,皇后缓缓抬眼,勉强笑着,眼旁挤出几条细纹,“霜姿有心了。”
曲霜姿摇摇头,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御察司那么多事务撂着不做,交给那个新上任的家伙,她当真是不放心。
副司主一位最终还是让给了世家子弟,虽不知他们背后进行了怎样的谋算,但曲霜姿想,这恐怕是陛下对世家的安抚。
毕竟打一巴掌,还需给一颗甜枣的。
除了这位新上任的副司主,御察司上上下下也多了不少人手,不少都是大皇子母族的子侄,还有陛下、各世家安插的些人。
御察司现在表面风光无限,其实内里乱成了一锅粥,还好大权还在大皇子手上,又有林寻雁辅佐,方不至于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坏事。
只是曲霜姿实在不甘心在这宫里学什么劳什子礼仪规矩。
她正想找个说辞离开,屋外一声嘹亮尖锐的喊声传来。
“苗婕妤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