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叶红于二月花 第1章 霜秋

“我靠！你会不会开车？！”

男人本来坐在副驾驶上闭目小憩，没想到车身一个剧烈的颠簸，让他的头重重地砸在了车窗玻璃上，将那汹涌而来的睡意全给磕没了。

驾驶座上的男人脾气不佳道：“谁知道这条路这么烂？！再说现在大半夜的哪看得见路，你当我透视眼啊！”

“开快点，天亮之前必须把货给老板送到，不然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男人显然也不想争论过多，两人也只是口头上拌拌嘴，正经事是绝对耽误不得的。

大货车轰隆隆的声响如猛兽嘶哑着低吼，月光泠泠地散在深夜的山林中，风在悲鸣，树在摇曳，枝叶婆娑的光影扰乱着行路中方向，令人分不清南北西东。

他也辨不清方向。

那个剧烈的颠簸让他彻底地清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到了周围一片昏暗的景象，身边还传来几道弱不可闻的呼吸声。

尽管身体虚弱得连维持自身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仍在晃动的车厢中拖着身子慢慢向前爬去，他越过了身旁其他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还在昏迷中的孩童，颤颤巍巍地抓住了车厢铁门上的通风口，苍白的双手死死地握着铁栏，让自己的身体尽量不往下滑。

他终于看清了货车厢外的夜景。

泥泞的道路两旁，车身掠过的每一棵树似乎都在为他的生命倒计时。

他必须要逃出去。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幸好他的手表没有被摘去。他顺着车门慢慢滑下来坐着，然后费力地摘下手表拆下底盘，拿出里面的一把细小的指旋式螺丝刀，而再下一层，竟然还藏有一层薄薄的刀片。

他趁着从铁窗透进来的朦胧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卸下了通风口处铁栏的外层螺丝。通风口太小了，只能让他的一只手伸出去。

但这已经足够了。

他将表盘周围那几圈细铁丝拿出来掰直了，为了防止铁丝滑手掉了，他还拧了个细环缠在食指上，然后伸出窗口，摸索着找到了锁，用无名指和尾指将锁身固定住，拇指和食指捏住铁丝，然后中指探到锁孔处后便将铁丝插进去有技巧地扭着。

他时不时还要透过剩下的空隙来观察周围的景色，等到他的手臂被通风口的窗沿压红得快没有知觉时，终于听到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啪嗒”。

开了！

货车门栓的摩擦声隐逸在了货车的咆哮声中，他顾不得车厢里的其他人了，他现在自身难保。

他刚推开一条小小的缝，车身又是猛然一震。他用仅剩不多的力气堪堪稳住铁门，防止它发出噪音而引起驾驶员的注意。

“去你妈的你这崽子！”前面的驾驶室传来了一声怒吼，在这静谧的夜里尤显震耳欲聋，吓得他手一抖，随后不带犹豫地立刻把门拉了回来卡住，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腔，身上的感官也随之被无限放大。

难道被发现了？

“你到底怎么考的驾照？！哪个教练给你过的我直接一枪给他崩了！”

“你行你来！老子当年纵横天地各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是哪个细胞生物呢。”

驾驶室的争吵持续不过两分钟，再三确认他们不知道后面的动作后，他猛一发力，就着货车的速度奋力往前一跳。

成功落地后他还是往前滚了几圈才能停下来，身上除了前几天留下的几道伤痕，刚又被地上的树枝划了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

深秋的季节本就干燥，尽管林子里的叶片积淀了一晚的水雾带来了一丝温润，可风干的血迹却让他觉得伤口更加瘙痒难耐。

稳住身体后他不再犹豫，立刻爬起来往前跑。他刚迈开步子，喉咙里却突然涌上一股血腥感。

他硬生生给压了回去。

他从未觉得他的意志力竟可以有这般强大。往前跑了大概四五百米，似乎已经到了身体极限，可他还能听到货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

突然又是一个颠簸，一声深闷的另类的声响从车厢后传来，副驾驶上的男人眼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随后眸中充满阴狠，刚刚……

“刚刚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响了？”驾驶座的男人显然也听到，他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问道。

男人微眯着眼，透过后视镜看到后方不远处的林道中，一个黑影跑过。

“停车。”他当机立断道。

驾驶座男人听到命令立刻踩了刹车，不等车子停稳，副驾驶的男人已经跳下了车，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货车后，一下子就看到微开的车门。

“我靠？”另外一人也看到了通风口处那个被卸下的铁栏，他连滚带爬地进到车厢，将剩下人认认真真地数了整整五遍。

“23个。”

副驾驶的男人心中那个不可能的想法在看到车门的那一刻已经被证实了。现在听到这个数字，心中更是一沉，立刻拿出备用锁把门重新锁好，接着头都不回地沿路往回跑。

“抓回来。”

玉白又苍凉的月光零落着，他顺着来路又跑了不知道多久后，右拐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小道，他的步子越迈越小，速度越放越慢，呼吸越来越重。

沉闷的喘息声回响在耳边，穿过树木时已经带不起一点风。额头那新被划伤的口子流出了黏稠的鲜血，慢慢地模糊了他的双眼，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地，他看到旁边似乎被什么东西的光照了一下。

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们快追上来了！

他浑身一激灵，更加拼命地往前冲。鞋底沾上的厚厚的泥层让他跑的格外艰难，但是他一秒都不能停。

前方似乎没有树了，他抬手抹了一把眼角的血，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

那是——悬崖！

“靠！”

驾驶座那个男人体型虚胖，没跑两步就已经把自己累的喘不上气了，“那小子怎么那么能跑！”

“自己虚就虚，快点跟上，他跑不远的。”

两人顺着那若有若无的脚印，很快就追到了悬崖边，只见一只满是泥土的鞋子侧翻着，鞋底已经裂开，鞋带也是松松散散地挂着，他们对视一眼后往悬崖外微微探头，只见悬崖底下的树林顶部有一小部分微微摇动着。

一颗枯树到挂在绝壁之上，男人拿着强光手电筒照了照，一件泛黄的沾满血迹和泥土的开衫马甲挂在树枝上，随风飘动着。

“掉下去了？怎么办。”虚胖男人看到后皱眉道。

男人并没有立刻作定夺，他拿着手电筒在悬崖周围走了一圈，树上树下，草丛灌木，确实是没发现人影，连脚印也没见到有。

男人看着悬崖那件衣服，心中的烦躁压抑不住，他一拳砸在了身旁粗大的树干上。

枝叶发出了沙沙的声音，男人另一只手颤抖着掏出手机按了个号码，十几秒后，那边终于接了。

“老板。”男人立刻换上了谄媚的音调，“货物……跑了一个。”他斟酌着开口，“我们追到了悬崖边，没见到人，大概率是掉下去了。”

男人说完后，那边沉寂了几秒，男人觉得像是被扼死神住了喉咙，一个字都说不来。

几秒恍若隔世，那边才慢悠悠地问：

“死了？”

男人听着这平静的语调，心里震惊着，那边竟罕见地没有动怒，似乎也不怪罪他大半夜地侵扰了他的美梦。

“这个悬崖很高，必死无疑了。”男人语气肯定。

“之前喂了药吗？”

经过这一提醒，男人突然想起来，不自主地就松了一口气。

“喂了。”

即便摔不死，磕了药等过几天药效发作后，没有解药，那就是死路一条。

死人是没办法开口说话的。

“把剩下的赶紧送来。”说完后那边就挂了电话，男人收回手机后整个人都虚脱了，他拍了拍虚胖男人的肩膀。

“走吧。”

“那他……”

“吃了药，活不久的。”男人说罢拍了拍刚刚在树干上蹭到的泥灰，随后身影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老板竟然没怪罪咱们？”虚胖男人挺好奇，“之前队长说有人犯错了丁点事就被……”他抬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抹杀的动作。

“可能是最近生意好带着心情也好。”虽然男人也心有存疑，但他也没想太多，老板的心思不是他们可以随意揣摩的。

两人回到货车时把剩下的人又点了一次，还一人多喂了一颗安眠药，把铁栏重新装回去还给加固了一下，用两把锁把车门给锁好。

货车很快就开远了，又是一阵轰隆的响声过后，余音才随着月色一并消失在这个危险的夜晚。

他终于可以贪婪地吸一口气了。

现在的他只觉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着他的血肉，双脚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了，心脏在胸腔里拼命地搏动。

他要先离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从树上慢慢滑了下来，周围还满是那两人凌乱的脚印。

他光着脚，在附近找了一根勉强可以支撑得起他体重的树枝，沿着来路，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这片树林。

晨曦微亮，他在迷糊之间，仿佛看到了前方有一座村子。

走近了发现，村子里有一棵长的正是茂密的火红火红的枫树。

他好像找到了依靠般向着枫树爬近。

浓密的枫叶比那天边的初阳更耀眼，更温暖。

他终是撑不住了，直直地倒在了满地艳色的枫叶中。

意识濒临决堤之际，他似乎看到有人朝他走来。

他干涸的血腥的喉咙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微凉的秋风拂过，一片枫叶从树梢缓缓飘落，摇着晃着，最后不偏不倚地盖在了他的眉眼上，着急又耐心地抚去了他心头所有的不安与恐惧。

他有点，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