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是强词夺理。”
白薝本想着再度为江亦姝煎两副药,将手移开时,江亦姝开口了……
“我实在不知喝药的意义在哪……”
白薝耐心解释:“可以愈合伤势,增强你的免疫力,免得日后一点风寒就要了你的命。”
江亦姝追问:“不喝药会死得更快?”
“也更痛苦。”
不料江亦姝非但毫无胆怯之意,反而欢喜道:“那真是太棒了……”
白薝不解,迷惑而言:“世人无一不愿避开疾苦,偏偏你迷恋痛苦……为何?”
“反正我会早逝,不如在活着之时尽兴,这药喝再多,能保我长生不老么?……尚在修道时,我认为‘长命百岁’简直是在诅咒人,而今,连这点我也无能无力……”
江亦姝艴然不悦,心中怒火愈发不可控制,她陡然站起身,推了白薝一把——
“罗诗婴!你如今连以真容示目都不敢,又有什么资格来管我?我每一天、每时每刻、每一分每一秒活着都是痛苦你知道吗?!你成了万人瞩目的焦点……而我堪比蝼蚁,现在谁都可以杀死我!我恨死你了!”
她这一推,虽然用了力道,但白薝站稳脚跟,自然没有被推动……
她注视江亦姝,任由她发泄,没有阻拦。
等对方渐渐静下来,她才轻声纠正道:
“我不是罗诗婴。”
“……”
“那就更糟糕了。”
她听见江亦姝有声无气地呢喃,退让一寸,“你今日若不想喝药,那就算了。”
江亦姝:“……不是今日,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喝一口臭药。”
那明日药中撒点香粉罢……白薝琢磨着。
江亦姝瞧她浮想联翩,陈述道:“不论你把它变成什么味,甜的酸的辣的……我江亦姝都不会再喝一口!”
白薝:“……”
还想掰扯两句,江亦姝斩钉截铁:
“若是你妄想捏着我的鼻子强制灌我喝,我即刻去死。自缢撞墙割喉……”
白薝:“你这样说了,我还会留尖锐的东西在屋里么?”
“那就断舌……难道你还能控制住我的舌头不许用力吗?”江亦姝毅然决然。
“……”
白薝的寝楼在江亦姝隔壁,她早早被倔强倨傲的人撵了回去,后来做好了姜撞奶与红豆双皮奶给江亦姝端去,她只让放桌上,不知有没有动勺……
白薝脑海中浮现出白日江亦姝与她争执所言,她竟然活得如此痛苦,苦至极端,每日都想自戕……
她理好衣衫,决策去改造一番江亦姝的小屋。
今日在菜园后阴着江亦姝,藏在转角处眼睁睁窥探对方将药倒掉,实际她完全没躲,无声站在那里。
江亦姝没了修为,察觉不到她的举动……今夜同样如此,她静默在门外,指尖捻起一道发觉,蓝荧色的灵光穿透而过,落在沉睡之人的正额上……
……
江亦姝不知何时自己身处一片白茫茫栀子林中,与青鸣山十三里栀子林不同,这里只有一棵栀子花树,古木参天……
繁枝高拂九霄霜,荫屋常生夏日凉。
白茫茫一片,不只花瓣飘落,将路覆盖,似霜雪融染……还有广阔无垠边界,周围泛着白光。
江亦姝恰巧唯独一眼辄辨认出来了——
罗诗婴的心境。
江亦姝曾经最爱到去地方,一是罗诗婴的心境;二是有罗诗婴在的任何地方;十三里栀子林只能排在末位……
无他,在心境中,罗诗婴对她温柔到底……反而现实里,尚存一丝不耐烦之意,到后期尤为昭彰。
她踏在栀子花瓣上,格外柔软,低头确认,这才发现自己未穿靴子……
凉意顺着脚腕经脉蜿蜒而上,连心尖儿上都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霜。
江亦姝东寻西觅,直至恍惚间望见心上人的身影……
“诗婴……”她小跑过去,罗诗婴躺在一根宽厚的枝干上……
月白裁云曳素裳,淡蓝染雾缀清光。
这场景已在江亦姝脑中上演了无数次,罗诗婴一如既往未曾束发,三千青丝垂在枝桠间,缠在朵朵栀子花苞中……
云鬟散作瀑千寻,淡染栀香沁素襟。
她手中执一青花瓷壶,江亦姝嗅着气味,识别那是栀子花酿……
清香绻人,似雪凝骨。
“诗婴!”江亦姝仰望树上的人,“给我喝一口嘛……”
她知晓这是在心境,却又仿佛在梦境,她渐渐狂妄起来,预备对罗诗婴好声好气地撒泼滚打……
树上的罗诗婴一笑,侧过脸去,酒壶被伸至半空,“好啊,姝儿张嘴……”
江亦姝闻言张开皓齿,一连串的酒滴坠入喉腔,浓烈鲜甜,是罗诗婴亲自酿的。
“诗婴,你下来。”她向对方露出一个淳美的笑容。
罗诗婴小幅度翻了个身,将手肘搁在树皮上,问她:“为何要下来?”
“下来陪我玩。”
“练完剑了?就玩……”
话落,江亦姝却哑了声,她脑筋急快转了个弯,忸怩道:“我没有剑了,你把你的剑给我用好不好?”
罗诗婴语气直白:“不给。”
“借用。”江亦姝立即变了说法。
罗诗婴果决道:“不借。”
江亦姝:“为什么?”
只见树上的人目光瞥向别处,江亦姝头顶传来轻飘飘一句——
“败家子。”
江亦姝:“……”
“诗婴,你可以送我一把新的剑吗?”她再次抬头,靠近树干,将前身尽贴其上……
“你还想嚯嚯哪把剑?”
“随便哪……”江亦姝反应过来,鼓大凤眸,“这不叫嚯嚯……”
“我还以为,你把剑毁了,是要放弃剑道的意思。”
“不是的……”江亦姝嘴角垂下,她不知罗诗婴竟会带着讽刺的意味揣度自己,心中不禁有几分憋屈……
江亦姝将额头抵在树皮上,轻轻磨蹭着,恍如当年抵着心上人一般,细细摩挲……
“……”
半晌,江亦姝脑后突如其来一道声……
“你想要我师父那把剑吗?”
——青骊墨黑。
罗诗婴在她身后乍现,江亦姝并不意外,毕竟此地为对方的心境,作为主人的罗诗婴理当来去自如……
江亦姝转过身,后背贴在粗糙树皮上,询问道:“师祖的剑叫什么名字?”
这句话无语问住了罗诗婴,她蹙眉回想,良久才开口:
“西地锦。”
江亦姝:“不及玉为尘好听。”
“那你可要给它换个名字,”罗诗婴淡笑,“……三姝媚如何?”
三姝媚,蘼芜春思远。
那得相思,付与青蘋,自随蓬转。
便梦隔欢期,旧恩还恋。芳意回环,认鸳机锦字,断肠缄怨……
缕缕丝丝,拚袅尽、香心残篆。
江亦姝迟疑:“师祖同意吗……”
罗诗婴:“你胡作非为之时,怎没考虑这么多?”
江亦姝:“……”
扯来扯去还是想批判她。
她已然无意再讨论关于“剑”的事,她按住罗诗婴的肩,后者没躲……
罗诗婴一双杏眼中映着江亦姝之柔情蜜意,可她心里却并无过多波动,而那人也不自觉地将两人距离拉近,鼻尖即将相抵……
罗诗婴不动声色地将头往后移了分毫——
“败家子还想占师尊便宜阿……”
江亦姝急了,“我不是败家子!”
她迅速伸出另一只手想把罗诗婴控制在原地,可温度烙印下在肩头时,对方居然极速化做一团白雾散开……
“诗婴!”
江亦姝不敢置信,她一掌挥向眼前的白雾,却将其散得更开,消失更快……
……
“——乖乖吃药。”
广袤无垠花海之中,罗诗婴的音色回响,简易具有哄骗性的四个字让江亦姝失了理智。
她四处寻找,依旧不见心上人的踪影。
……
风过处,万花拂荡,呼吸浸透了清苦,肺腑间仿佛被柔纱拂过,漾起一圈圈涟漪,如方才与罗诗婴轻触时的温情缠绵,此刻却在心头震荡……
似在等待一场与旧日晨光的重逢,当第一缕金线穿透雾霭时,那些沉睡在花影中的往事,是否会如露珠般悄然苏醒。
生如芥子,心藏须弥。
……
江亦姝睡得迷糊,醒得亦昏沉。
她如临大敌般惊醒,后知后觉方才是入了一场不算恶,亦不美的梦境。
她昨夜与“臆想的罗诗婴”——白薝,争执一场后,气愤把人赶了出去,即刻入眠。此时嘴中留有睡眠时候的分泌物,好几个时辰未饮水的干涸,舌尖的干燥,无比难受……
江亦姝起身,想倒一杯水润润喉,透着光觅水,隐约察觉屋内摆设有些许不大对劲……
她的桌案原本不是方形的吗?棱角……去哪里了?
……
江亦姝阴着脸拉开窗边纱幌……
晨光熹微,朝暾出露。
足够让屋里被照得更亮。她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地”,惊疑发现此处果真有其它“狮子”的标记——
桌案的四角被切掉,改为椭圆;喝水的瓷壶变成了钢制,摔不坏;城区屋子地基的廊柱表面,贴上了厚厚的棉布,再包上一层油纸,防水。
铜镜本是两面通用。如今只开放一面,另一面用布条粘上,哪怕碎成渣了,也无法分离。
“……”
江亦姝无话可说。
……屋内别说刀具,稍微尖锐一点修插花的剪子,都不翼而飞了。
还有江亦姝最不能理解的:
……她的高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