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世月 第4章 收徒

偏僻的巷子里，一群十三四岁大的孩童，正团团地围着一个约莫比他们小上两三岁的男孩，在玩什么游戏，远远望去画面满是童真乐趣，但若是听到这些孩童嘴里的念词，又是另一回事。

“有娘生没娘养，家门祸星淡薄命，害死娘亲克死爹，阴间小鬼闹人间。”天真烂漫的孩童嬉笑鼓掌，好不欢乐。

其中一个年龄稍长、身材圆滚滚的男孩叉腰装成大人的模样。“我爹娘说了，你害死了你爹娘，害死爹娘的孩子就是小鬼，你不应该再活着，应该也去陪他们。”

“才不是，我没有害死我爹娘，不是我！”

被围在中间的孩子怒声反抗，小胖子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等打累了停下来喘口气，又吩咐周围的小孩继续施以拳脚。

穿过孩童们的包围向中间望去，被围住的男孩衣衫褴褛、身形瘦弱，是个流浪已久的小乞丐。他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到处都是触目惊心青紫或是红肿的伤痕。

小乞丐明明已心生恐惧，却又满脸倔强地握紧两个小拳头拼命护卫着自己。

等下一轮拳脚落下的空隙，一道清润的男子声音忽从孩童身后响起。

“住手。”

孩童们被吓得猛一回头，看到来人面相后又逐渐回归方才猖狂纯真的模样。

因为来人看起来着实内敛平和，气质活脱脱就一文质彬彬的玉面书生，不过他额间比书生多了一道几乎瞧不出来的淡金色印记。

但小乞丐瞧见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为何在此聚众欺负他一人?”语调不急不缓，听起来仿佛不像是在责问，像是邻家兄长在过问你今日功课是否完成，也许他长着那样一张脸根本不会说出狠话来。

“他害死了自己的爹娘，一个从地狱里来索人命的小鬼就该被打回地狱去，那才是他该待的地方。”小胖子言辞凿凿，昂首挺胸地用最为义愤填膺的语气，将小乞丐的生命贬入尘泥中，坚信自己是惩奸除恶的大侠。

小乞丐被气得双眼发红，“我没有，我没有害死爹娘，我不是索命的小鬼！”

“你还狡辩，就是你，就是你！”

“不是我！”小乞丐忍着伤痛从地上爬起，猝不及防地将小胖子扑倒在地，刚举起拳头要往他脸上捶，后衣领猛地被人提起来，揪到一边。

小胖子得空准备反击，脖子陡然被前襟卡住，转头一看又是玉面书生，一时间搞不清他到底是站在哪边的。

“快把我放下来，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小胖子瞪着他，见玉面书生不为所动，愤愤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帮着一个小鬼说话！”

他不断挣扎，但愣是怎么折腾都无法逃脱抓着他后衣领的那只手。

“你何以知道是他害死了他的爹娘？”玉面书生问道。

“镇上的人都说是他害死了他的爹娘。”

听到这句话，小乞丐又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恨不得将他从玉面书生的手中揪下来揍一顿。

不等到他找准时机，玉面书生平淡如水的声音再起，仿佛如涓涓细流，一点点抚慰了小乞丐躁动的心。

“流言蜚语易惑人心，众说纷纭之下，你如何就能断定你知道的便是事情的全貌？以尚未得证的言语去判定一个人生命的去留，难道不是对那个人生命处决的不公，对自己人生而言的不幸吗？”

小胖子眨巴着眼睛，明显肚里不装文墨，被玉面书生说的得云里雾里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从语气中听出不是在帮他说话，偃旗息鼓没一会儿，作势要咬玉面书生手臂，奈何胳膊依旧是拧不过大腿。

玉面书生看向小乞丐，“你既觉他们是在污蔑你，能否将发生的事告知我们？”

小乞丐倔强地抿紧唇线不发一语。

玉面书生没有勉强，只将手中倒腾不休的小胖子放下，俯身轻柔地摸着小乞丐的头，“你说，我们都会听着。”

重获自由之身的小胖子哪里会听，他瞧出玉面书生同小乞丐是一道的，又知自己无力抗衡，便想同那群狐朋狗友逃之大吉，可刚迈出一步，就被玉面书生使了个仙法困在原地，连同开口叫唤的声音也被阻绝在内，任他们怎么在圈子里扑打都无济于事。

“没事，他们可以听见。”玉面书生缓声安慰。

小乞丐看着被圈住的小胖子一伙，口唇松动忽又抿紧，用那破烂不堪的衣袖重重抹去眼中的泪光后，依旧坚定道：“我没有害死我爹娘！”未多解释一句。

玉面书生见他闭口不谈，无奈解去困住孩童的仙术，一时间响声在小巷中乍起，声音最大的还属小胖子。

“看吧，我就说他害死了他爹娘，没话说了吧现在。”观小乞丐缄口不言，小胖子便觉自己果然是对的，撤了术法后也不着急跑，先得意洋洋地朝玉面书生炫耀。

小乞丐不再争执，只低垂着头默默咬牙忍受咄咄逼人的言语，忽一道阴影落在面前地上，他抬头看去，是玉面书生护在他身前。

“不管流言所传如何，依我所见，他不是一个坏孩子，你们也勿要再伤他。”

小乞丐目光灼灼，不住想：此人果然爹娘派来救他的仙君。

一旁的小胖子本以为揭示真相，自己已大获全胜，不想玉面书生竟还是帮着小乞丐说话，顿时气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你看见什么了，就相信他不是一个坏孩子！”

玉面书生慢条斯理道来：“先前在街口见他，自己明明已是饥肠辘辘，还将好不容易讨要到的吃食分给比他幼小的乞儿，说明他本性良善。”

“那是他吃饱了才分给别人的。”小胖子据理力争。

“流落之人何来饱食暖衣？”

小胖子不承认，“这也不能证明什么，你们说是不是？”

身后的孩子点头应和。

“那我再说，你们围困他、伤他，他只自卫不曾还以重手，说明他懂隐忍，知分寸。”

“他那是打不过我们，才不出手。”

“你摔得可痛？”玉面书生问。

提此，小胖子忍不住想捂住险些摔成四瓣的屁股，真是太痛了，但依旧嘴硬道：“那又怎么样？”

“说明他不是无力还手，而是选择不还。我观他体内似有些灵力，如此你们更不是他对手，但却能将他打得满身伤痕，不是他对你们的忍让？”

小胖子小声嗫嚅：“谁要他让了。”

玉面书生不知想到什么，讳莫如深地看向小乞丐。“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他从前也只知道忍让，但过度忍让善良只会被人欺负，你刚才反击没错，以后要先学会自保，知道吗？”

小乞丐愣愣点头。不敢说自己不是善良、不是让，只是忍，忍一个最佳的还手时机。

小胖子炸了毛，“你这人刚才还说他知分寸，现在又教他打架！”

“是让他自保。我先前所说一番话，你们年长他些许都尚未明白，但他却知我所说何意，可见他明事理，自懂得自保的分寸。”

“不也是和我们一样是打架。”小胖子嘴硬，但态度明显软下来。

“你也知道自己在打架。”

“还不是因为大家都说……算了。”小胖子瞅着小乞丐一身伤的模样，脸上是说不出的别扭。

“他并非是你们口中会害死自己父母之人，其中有何隐情，他不愿说便罢，无须揭人痛处。”

同行的孩童听完玉面书生一番话，不觉也卸下为虎作伥的嚣张气焰，小巷子里又陷入一片鸦雀无声。

最先打破沉默的还是小胖子，不过这一次不是说话声，而是准备拔腿跑路时，脚下一个不稳的踉跄声。

一群狐朋狗友听到动静，以为小胖子要弃他们于不顾，借着人多混乱，一股脑冲出小巷子，反独留落单的他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为何要跑？”回想自己并未说威胁的话，玉面书生看着小胖子一头雾水。

“啊……这……因为……”小胖子挠着脑袋，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耳根和脸颊先红了起来。

他借着低头抠手，眼神不住地左瞄右瞟，瞅准时机后，擦着玉面书生的衣袍就跑。

等快到巷口时，又停下脚步，踌躇半天，转过身来朝着小巷子里大喊了句，“先前是我不对，以后我们不会欺负你了。”随即像是怕被谁看到似的，一溜烟蹿没影。

原是为不好意思跑。玉面书生好笑。

“他这是向我道歉的意思吗？”小乞丐一脸错愕地向玉面书生求证。

“大概是。”

见人已散去，玉面书生便也准备离去，刚抬步，袍摆处传来一道拉扯的力。

他低头看去，小乞丐连忙将自己脏兮兮的小手藏到身后，不好意思又壮着胆子问：“你是天界之人吗？”

“为何这样问？”玉面书生语气震愣，显然没想到小乞丐竟看出自己的身份。

“因为你像，所以你是吗？”

“是。”玉面书生没隐瞒。

听到肯定的回答，小乞丐眼里顿时闪烁起细亮的星子，满是期待。

“那你可不可以收我为徒？”

见玉面书生半晌没有回应，小乞丐眼中的星子又慢慢黯淡下来。“不行吗？”

“我已有一徒。”玉面书生语气略显无奈。

“不可以再收一个吗？我可以做很多事情的。”

玉面书生瞧着小乞丐那张诚挚的小脸，“为什么想当我徒弟？”

“感觉你很厉害！”

“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玉面书生毫不留情地拆穿他笑眯眯的谎话。

“其实是因为有吃喝，不用再挨饿了。”小乞丐装可怜道。

“当真？”再一次拆穿他。

小乞丐没有再绷着笑意，扬起的嘴角渐渐拉回平直的线，握紧拳头道：“我要找到我爹娘。”

“你双亲已故，人死不能复生，永不能实现的执念终会成为妄念。”

“不，可以的，只要找到上古苍槐就可以！”

“你怎知上古苍槐？”

见玉面书生倏沉下来的眉眼，小乞丐立下意识到上古苍槐可能是个不为人知的存在，但既已脱口而出，便知无法再隐瞒。

“我听我爹娘提起的。”

“你父母究竟是何人？”

“我爹是一位武功高强的游侠，我娘本是一位大户人家小姐，与我爹情意相投，便同他入了江湖。”

“如此说来，你父母不过普通凡人，如何能得知上古苍槐？”

“因为他们看到了……”

没等小乞丐说完，玉面书生打断了他，神情诧异。

“你说你爹娘看见了？”

“嗯。”

“你继续说。”

“那天晚上他们宿在一片林中时深夜突然起了大雾，爹意识到不对便想带娘沿着原路离开树林，可不仅没看见出口反而越走越深，直到被一座山挡住。那不是山，爹说等他看清楚才发现那是一截裸露在外的树根。”

“上古苍槐的树根？”

“嗯。”

“但那时他没反应过来，直到娘不慎跌在树根上听见里面传来的哭声和嘶叫，爹才明白他们见到的是上古苍槐。”

“这么说你父亲之前就知道上古苍槐？”玉面书生准确抓住小乞丐话中流露的信息，心生疑窦。

上古苍槐知之者甚少且都在天界，莫非这个小乞丐的父亲……

下一息，小乞丐果道：“我爹曾是天界之人，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成了凡人。”

玉面书生豁然，“方才我还好奇你是如何认出我天界之人的身份，是见着我额间仙印了？”

小乞丐点头。

飞升成仙又恢复成凡人，想来他父亲应是名堕仙。玉面书生心道。

“你父亲可有告诉你上古苍槐在何处？”

“没有，他们慌张间绕出林子就再没看见上古苍槐，连夜宿的林子也变了。”

小乞丐又轻拽了拽玉面书生的衣袍。

“仙君，我将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现在能不能收我为徒啊？”

玉面书生正思索着上古苍槐的事，回神看见小乞丐天真无邪的模样，不忍惋叹道：“你可知凡人若想直接入天界修炼，必要断其凡根？”

小乞丐没有犹豫，“不知，但我愿意。”

“你本有仙缘，何苦如此，一步一稳地在凡间修炼可少些苦痛。”玉面书生劝解。

“可入天界修炼会快些。”

“断凡根要忍常人不能忍受之痛苦，凡根每断一分，仙根才能聚一分，这意味着其间你要经受的痛苦是千万次的，你当真能承受？”

“我可以。”

本想借此让小乞丐知难而退，没料他目光如炬，未有丝毫迟疑。

久久后，玉面书生叹了口，松了口风，“心坚至此，万事能成。也罢，多一个徒弟也好，算是给我那闷葫芦徒弟找个伴。你若考虑清楚，自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父。”

小乞丐大喜过望，双膝跪地朝玉面书生行了个拜师大礼，开口道：“谢师父！”

“你唤何名？”

“江潜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