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听枝,前几天那个广播寻呼系统出问题了,一会儿让你搭档放个音乐,你出去听一下声音怎么样。”
学校大讲堂,广播站调控台旁边低头调音的余听枝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轻轻点了点头。
“好的,老师。”
余听枝顺手拿起了一会儿要播的稿子,慢慢往外走。
——————
这边江阳和纪屿弦抱着篮球从操场开始溜达,突然窜出来个学生,抱着一沓资料匆匆忙忙地路过。
“借过……哎部长,你这是刚打完篮球?”
纪屿弦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抱的东西上。
“啊这个…我去播音社送个资料,他们好像是加急要用……不说了我先……”
纪屿弦突然抓住他,“……播音社?”
“啊对啊,挺急的先走了哈,拜…”
纪屿弦一把抽出来资料,大跨步往大讲堂走,只留下一阵微风和一句:“不用我去吧。”
那个送资料的同学懵在原地,回头看看江阳。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咋了。”后者对他耸耸肩。
——————
这边余听枝在往外面走,口袋里的校讯通突然响了起来。
下意识皱眉,拿出来看清名称“余洲寻”三个字,表情缓和了一瞬,随手接了电话。
“哥?”
余听枝拿着稿子的左手垂了下去。
“小枝?我过两天放个大假,上次和你讲的那个英语文章你读了吗?”
余听枝思索了一会儿,“啊在读了,感觉有点不懂。”
“没事你先看着,到了高三就比较轻松了,还有上次那个化学不是说不要会吗,我回去和你说…”
“行,你回来了给我打电话。”
余洲寻停顿了片刻,“可以,你是不是还要广播,那先挂了。”
“好,拜拜。”
她没去按灭屏幕,只是睫毛忽闪了两下,便缓缓垂下眼。
额前的碎发垂落,恰好遮住半张脸。
按照上辈子的剧情,余听枝的堂哥休学之后成绩不理想,明年会复读。
原因太多,余听枝也不太了解,好像和一个女孩有关系。
不知不觉余听枝走出了大讲堂,看了一下表17:33,还有两分钟开始寻呼放音乐。
刚才那个同学还问她放什么歌,她说都行,最后好像定的是一首薛之谦的什么,没记住。
余听枝读了一遍稿子,感觉有点兴致缺缺。
大讲堂外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余听枝最后低头还没看清时间,《暧昧》的前奏就砸了过来。
不是缠绵的歌词,是鼓点。
一下,又一下,像敲在绷紧的神经上,力道又沉又准。
她原本是要测音量的,此刻却忽然僵住。身后羽毛球拍抽击球的脆响、结伴去食堂的女生笑着讨论糖醋排骨的声音、远处篮球场“哐当”一声砸在篮板上的闷响……那些鲜活的、嘈杂的、属于这个午后的声音,竟随着鼓点起落,一点点淡下去,像被按了静音键。
世界骤然空旷。
只剩下那排鼓点在空气里震荡,还有自己胸腔里的动静——心跳不知何时变得和鼓点同频,咚,咚,咚,重得像要撞碎肋骨。
余听枝愣住了。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是上一世某个同样窒息的黄昏,她站在天台边缘,风灌进耳朵时,全世界也只剩下这样的心跳声。绝望像潮水漫上来,她盯着地面被晒得扭曲的光影,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余听枝?”
有人在叫她。声音穿过那层厚厚的、隔绝了一切的屏障,带着点微哑的质感,像羽毛轻轻扫过神经。
余听枝猛地抬眼。
不远处的阶梯下,纪屿弦站在那里。白T恤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点草屑,手里捏着瓶冰汽水,瓶盖没拧严,正往下滴着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他大概是刚从球场过来,额发被汗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看见她望过来,脚步顿住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鼓点恰好停了。
空气里只剩下汽水水珠滴落的轻响,和她越发清晰的心跳。
他眼里有她。有她骤然失焦的瞳孔,有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有她藏在碎发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而他自己大概没察觉,那双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她看不懂的情绪——有紧张,有担忧,还有点被撞破的、藏得极深的在意,像沉在水底的星子,终于被捞了上来。
余听枝的心脏像是被那声呼唤攥住了,猛地收缩。
原来是他。
这个在她两次短暂的、灰暗的人生里,始终沉默地站在远处的人。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她望着他,忽然觉得眼眶发酸,那些被鼓点敲醒的、关于绝望和窒息的记忆,竟在看到他眼睛的这一刻,奇异地滞涩了一瞬。
像一场早就写好的剧本,在某个被鼓点敲碎的瞬间,终于让错过的人,重新对上了视线。
周遭的喧闹顺着风飘过来时,余听枝正靠在大讲堂的廊柱上发呆。手里捏着的广播站稿件被指尖攥出了褶皱,《暧昧》的余韵好像还缠在耳边,连带着心跳都比平时沉几分。
“余听枝。”
又是这个声音。比刚才更清晰些,带着点刻意放轻的小心翼翼。
她抬眼,看见纪屿弦站在两步外,手里拿着几张折得整齐的纸。阳光落在他发梢,晕出层浅金,刚才沾在小臂上的草屑已经没了,只剩汽水的凉意还残留在指尖似的,让他递纸的动作显得有点拘谨。
“这是……急用的播音稿。”他声音低了点,视线在她脸上停留半秒就移开,落在她攥着稿子的手上,“顺路捎过来。”
余听枝没接。她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那上面还留着点浅浅的红痕,像是握笔太久磨出来的。上一世她好像也接过他递来的东西,在某个同样闷热的天气,只是那时她满心都是别的事,连他说了什么都没听清。
“嗯。”她终于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伸手去接的瞬间,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
很轻的一下触碰,像电流窜过。纪屿弦猛地缩回手,耳尖比刚才说话时红得更厉害,连带着说话都磕巴了点:“那、那我先走了。”
纪屿弦的脚步还没走远,余听枝攥着那几张稿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些被鼓点敲松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联系这辈子的记忆,终于串成了一根明了深刻的线条——
上辈子被堵在厕所时突然响起的教导主任脚步声,微信里莫名收到的风景照片,每次情绪崩溃时口袋里总会摸到的水果糖,被撕烂的作业本第二天总会出现一份字迹工整的抄本,还有那个雨夜,她高烧站在天台上,没看清拽她下来的那个身影……
所有模糊的、被她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清晰地指向同一个人。
为什么?
余听枝张了张嘴,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为什么……”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在我一次次想彻底沉下去的时候,总要伸手把我捞起来?
这些话堵在喉咙口,像团浸了水的棉花,重得吐不出。她看着纪屿弦停住的背影,看着他慢慢转过身,眼里的情绪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荡开。
他大概没听清,又或许是不敢相信她会主动开口问什么。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试探的小心翼翼:“什么?”
风从廊下钻过,吹得余听枝的刘海乱了。她看见他眼底的担忧又浮了上来,像怕她说出什么让人难过的话。
那些积攒了两辈子的疑问,那些藏在悲观底色下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微弱期盼,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说什么呢?说她记得上一世所有的狼狈和绝望?说她知道他做了多少事?说她其实早就该察觉,却因为自己的阴郁和封闭,一次次错过了?
太沉重了。
余听枝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把那些翻涌的情绪都藏了起来。她松开攥紧的稿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麻。
“没什么。”她轻轻说,声音低得像叹息,“稿子……我收到了。”
纪屿弦站在原地,看着她忽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
周遭的喧闹又漫了过来,把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冲得七零八落。
纪屿弦走后,余听枝只是沉默地看着刚拿到手的稿件。
从中间抽出了一页批注,和上辈子每次收到的稿件一模一样。
她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学生会送稿件要送批注和那么多注意点,之前以为是老师在指导,现在她知道是谁做的了。
不意外地,余听枝感到一种果然如此和一些不知其名的情绪。
纸页上的字迹清隽有力,“广播站员高二三班余听枝同学收。”
她指尖拂过那些小字,忽然觉得刚才那通敲在心上的鼓点,好像又轻轻响了一声。
咚。
很轻,却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