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前夕的北京,街道两旁早早挂起了鲜艳的红旗,核心区域提前开始了交通管制,身着制服的安保人员身影明显增多。
李汝亭坐在四合院东厢房里,窗外那株石榴树果实已熟透,裂开了口,周绎瘫在对面的沙发上,毫无坐相,手里把玩着一个限量版的金属打火机,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所以说,你这黄金周算是彻底贡献给家国天下了?”周绎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同情以及事不关己的庆幸。
李汝亭没接话,只是端起面前那杯早已温凉的普洱,抿了一口。茶汤苦涩正如他此刻的心境。他的国庆假期,确实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并且由不得他置喙。
“明天一早,”他放下茶杯,“得上城楼。”简单的几个字,背后代表的却是无数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位置与视野。
周绎手里的打火机“咔哒”一声停住了,他稍稍坐直了些,脸上的表情收敛了几分,咂了咂舌:“那个场合……老爷子这是要你提前亮相,混个脸熟啊。”他虽是纨绔,但也深知其中分量。
李汝亭嘴角扯出自嘲的笑:“亮相?不过是背景板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看着周绎,“前面站的是谁,你我都清楚。我们这些年轻辈的,按要求到场,站该站的位置,不出错就是最大的本分。”
不能缺席但也不可能站在前面,这是一种微妙的定位。
周绎不由想象了一下那场面,李汝亭穿着定制的西装站在后排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周围的激昂热烈保持着一段距离。
“光是想想那场面,我都觉得头皮发麻。”周绎重新瘫软回去,“规矩多,累得慌。”他由衷地说,“还是我这样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家老爷子才懒得管我,我就安心当我的富贵闲人。”
李汝亭瞥了他一眼,没对他的人生理想发表评论。人各有志,周绎选择那条路未必比他的轻松。
“城楼之后呢?”周绎又好奇地问,“总该有点自由时间吧?”
“第二天飞杭州。”李汝亭淡淡道,“陪几位叔伯,调研几家科技公司,算是学习考察。”
名义上是学习考察,实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交与站台,拓展未来可能合作的基础。行程同样被安排得滴水不漏,会见谁,参观哪里,宴请什么规格,都自有章程。他的角色依旧是那个代表着家族下一代的“李汝亭”。
周绎听得直摇头:“得,七天长假,您这比上班还累。城楼上吹风,杭州城里陪笑,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嗯。”李汝亭应了一声,他确实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他的时间、行程,甚至他出现的位置,都不完全属于自己。
“啧,真是同人不同命。”周绎最后感慨了一句,语气复杂。
李汝亭不再说话,四合院里依旧安静,石榴沉甸甸地垂着,他听着周绎在一旁漫无边际地闲聊着,一边在手机上确定行程,他的国庆注定与无处不在的规则绑定在一起,个人的意愿与闲暇完全不属于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周绎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内容无非是哪个俱乐部新来了调酒师,哪家私房菜的黄鱼面做得格外地道,又抱怨前两天看上的限量版跑车被外地一个土财主截了胡。
平日里李汝亭或许会漫不经心地听上几句,偶尔点评一句,此刻却他整个人正在神游天外。
周绎正说到兴头上,挥舞着手臂:“要我说,假期就该这样,怎么舒服怎么来,去杭州的时候也抽空去听听江南小曲儿……”
就在这时,杭州这两个字钻进李汝亭的耳朵,紧接着大脑中跳出了一个与之毫无关联,却又因地理邻近地名——绍兴。
如果没记错齐霜是绍兴人,那她国庆是回家还是留校?这个念头窜了出来,带着一种热切,他突然……很想见她。
来得突兀汹涌,他本能地想要抓住一点能属于“李汝亭”自己而非“李家”的东西。
“……所以说,人就得及时行乐,你说对不对?”周绎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寻求认同般地看向李汝亭,却意外地发现对方似乎有些走神。
周绎看到李汝亭没有回应,他正侧着头望着窗外,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阴影。
周绎觉得有些无趣,撇了撇嘴:“李公子,小的跟您说话呢。”
李汝亭这才转过头,他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带着一种明显心不在焉的敷衍,周绎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已然站起了身。
“我出去透透气。”他丢下这句话,不等周绎反应,便径直走出了东厢房,来到小小的庭院中。
周绎在厢房里喊了他一声,“这么晚了去哪?“周绎从窗里探出头来,“不是说好待会去......“
声音隔着门有些模糊不清。李汝亭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回头,他转身穿过月洞门,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的夜色中。
车子驶过长安街,国庆前夕的北京张灯结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过于用力,他只想快点回到公寓。
回到公寓后他没有开灯,而是走向靠墙的边柜拉开抽屉,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静静躺在那里,他拿起它放进了自己的外衣口袋,转身又立刻下楼。
二十分钟后。
他将车停在财大学校附近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熄了火。他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校门口进进出出的年轻面孔。现在已经晚上八点了。他推开车门走进了学校。
李汝亭穿着薄呢外套,身形挺拔,气质卓然,走在这些穿着随意的学生中间显得突兀,能感受到偶尔投来的好奇或打量目光。
漫无目的地走会儿后,他在离宿舍楼还有一段距离的林荫道上驻足,时间一点点流逝,秋露寒意渐重,沾湿了他的外套肩头。
校园里的人渐渐少了,周遭愈发安静。那串珍珠手链在他口袋里,被他握得几乎带了体温。
一支烟燃尽,他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结束这场荒谬的行动。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不远处通往第二食堂的小路,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和一个女生并肩从食堂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刚买的面包。
是齐霜,她还在学校。
他看着她和同学说说笑笑地朝着宿舍楼的方向走去,完全没有注意到路灯下的人。接着,他口袋里的手握住了那个丝绒盒子。
“齐霜。”李汝亭叫了一声。
齐霜停住脚步,循声望去,她看到李汝亭站在光影交界处。谢晓雯还在继续说笑,直到发现齐霜落在后面,才疑惑地回头。
“你先回去。”齐霜对她说。
谢晓雯打量了李汝亭一眼,还是一步三回头走了,走出一段距离后,她还频频回头。
“李总。”齐霜站在原地,没有上前,“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他的出现太过突兀。
李汝亭向前走了两步,路灯终于完整地照亮他的脸。
“正好路过。”他说。
齐霜一时语塞,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回答他。
李汝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
“这个,给你。”他递过来,动作很轻。
齐霜没有接,脸上的表情变了:“这是什么?”
“一条手链。”李汝亭打开盒盖。
珍珠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每一颗都精心挑选过,大小均匀,色泽莹润。齐霜看着那条手链,眼神从困惑逐渐转为清明。她抬起头,脸色沉了下去:“我不明白。”
李汝亭维持着递出的姿势:“觉得适合你。”
“适合我?”齐霜重复这三个字,“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预想过羞涩,推拒,或是客套的感谢,唯独没有眼前这种。
“只是一件礼物。”他说。
“礼物?”齐霜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浅,却带着讽刺,“在晚上九点,在我的宿舍楼下送我珍珠手链。我应该怎么理解这件事?”
李汝亭沉默着。
“如果是因为之前您送我去医院,我已经表达过感谢。如果是项目上的关照,我只是个普通学生,不值得您这样费心。”她字字清晰,“我不收。”
“你不喜欢珍珠?”他问。
“不是不喜欢。”她摇头,“是我不要。”
李汝亭向前一步,“就当是......”
“当是什么?”齐霜打断他,“就当我接受了你的好意?”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扇醒了李汝亭。
“你误会了。”他说。
“我误会什么?送我珠宝是想表达什么?是说对我另眼相看,还是说觉得我会为这种东西心动?”
她的直白让他想不出用合适的言语来转圜当前的情况。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她继续说。
李汝亭看着她紧绷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他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齐霜反问。
两人之间陷入沉默。
李汝亭终于缓缓合上盒盖,丝绒表面留下他手指细微的压痕。
“我明白了。”他说。
齐霜看着他收起盒子,原本紧绷的肩膀松了一些。
“李总,谢谢您的好意。”她的语气恢复如常,她后退一步,准备离开。
“齐霜。”他叫住她。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送你一件礼物,”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没有其他意思,我很抱歉。”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听到这句抱歉齐霜有些意外,但是她没有转身,也不想面对李汝亭,她的背影在路灯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
李汝亭站在原地,手里依然拿着那个盒子。
直到车子驶出财大校门,李汝亭摇下车窗让凉风灌进来。副驾驶座上那个丝绒盒子随着车辆的转弯轻轻滑动,撞在车门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瞥了一眼,伸手将它塞进手套箱,“咔哒”一声锁上。
他没有挫败没有恼怒也没有引起太多情绪波动,就像尝试了一个新的餐厅,发现不合口味,便自然地放下了筷子。
路口红灯亮起,他缓缓踩下刹车。
看到街边相拥的一对学生情侣,女孩笑得眉眼弯弯,男孩正为她整理围巾,属于年轻人的爱情,与他无关,也与刚才那场对峙无关,他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