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李枢,秦墨起身,轻扭了一下屋内挂着的架子,很轻的滑动声响起,靠近墙壁的柜子处缓缓地开了一道缝隙。
他前脚踏进去,后脚柜门缓缓关闭,整间屋子恢复成空无一人的模样。
秦墨回到了之前的包厢。
厢房内,女子坐在椅子上,翻着一卷书,看到秦墨的一瞬间就脸上忍不住漾出微笑,她反射性地起身欠身行礼,“临月见过殿下,五殿下安。”
“说过了见我不用行礼,坐下便好。”秦墨指了指椅子。
“谢殿下。”她今日身着纱粉色锦缎裹胸,下坠白色曳地烟胧荷花百水裙,轻挽淡薄如轻雾的绢纱,显得清秀自然,明显是精心打扮过的模样,跟昨夜的妩媚截然不同。
“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秦墨冲着临月勾了勾唇,“今日这身才像你,比昨夜那身轻松自在多了。”
少年的语调带着贯常的打趣,昨夜在那么多贵人面前依然游刃有余面对的临月却闹了个大红脸,她羞涩垂首,声音软软的,“殿下莫要打趣我了。”
秦墨笑着摇摇头 ,“怎么在我面前还总是这副模样?在外人面前那股八面玲珑的劲儿哪去了?”
临月飞快的瞄了一眼眼中含笑的少年人,想到昨夜在楚将军身上看到的另外半块腰牌,心中一痛,飞快垂下眸子,“殿下!”
语气似是娇嗔。
“好了,不逗你了。”秦墨的手转着腰间的玉佩,神色认真了些,“昨夜,多亏你眼疾手快给了承锦那颗醒酒药,不然后面会有点麻烦。”
提起这个由头,临月终于能顺势问出心中的疑问,她斟酌着语句:“殿下的另外半块腰牌在侯爷身上,很好认的,那殿下与侯爷……”
“是你想的那样。”秦墨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
临月攥紧袖中的手心,还是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担忧,“可是……殿下这样待侯爷,侯爷能领会您的心意吗?况且殿下与侯爷皆为男子……”
“临月,”秦墨干脆的打断了她的话,“此事,我心意已决。”
这平静的话语比斥责更让她心凉。
临月面色微白,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逾越了界限,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低声道:“是临月逾矩了,请殿下恕罪。”然后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下属礼,“属下明白了,日后对待侯爷,必如侍奉殿下一般,竭尽全力,护其周全。”
“没问你责,起来吧,坐。”少年虚扶了一下,眸光平静,然后破天荒的补充了一句,“我除了楚将军外,不会有第二个伴侣。”
“是,属下晓得了。”临月毕竟很小就被殿下所救了,她知道殿下的性子,看似不着调,但是只要心里认定了,那就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她把终于可以把那微不足道的妄念掐灭了。
临月重新坐回椅子上,等着殿下说明喊她的来意。
“我听楼管事提及你要去大皇兄跟前?”秦墨凝眉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你要想明白,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再难回头,我不希望你为此涉险。”
“殿下的顾虑,临月明白。”临月再次起身,给秦墨行了个大礼,“我的命是殿下救的,感谢殿下这么多年的栽培之恩,临月无以为报,只想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去帮助殿下,实现殿下所愿。”
“我救你并非图你日后回报。”秦墨的话音里透着些许无奈,“只是觉得,应当那么做而已。”
临月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看着如今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想到当年的那个眸光清澈的小孩子,带着些许怀念道,“不知道殿下还记不记得,殿下救我的那天也是上元节。”
那是秦墨七岁的时候。
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
当时的小秦墨是名震江都的小魔头。
不学无术,偷奸耍滑,欺凌世家子弟……种种的一切恶名都在这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子身上。
他却依旧我行我素。
当时的小秦墨在汉广学宫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整日闲了就偷跑出学宫在江都市井混迹。
那夜亦是上元节。
千盏花灯如漂浮在天上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彩灯燃烧,月色如银,一片阖家团圆之景。
秦墨一个人溜溜达达至琼明湖畔,目光所及处皆是灯火阑珊。
他瞧着新奇,便寻了一颗高高的树冠,身手敏捷的爬上了树梢。
小孩子靠着粗壮的树干,举目望着这万千祥和之景,百无聊赖的转着腰间的玉佩,琉璃色的瞳孔清浅宁和。
他扫过一处小摊,看到糖葫芦摊位前的一行人,然后顿住,琉璃色的瞳孔落到了那个墨蓝色衣衫的小少年身上。
小少年的黑发高高束起,露出瓷白的额头,在华丽的花灯下脸蛋显得清泠如玉。
他随着家人一起停在了糖葫芦摊位前,身后叽叽喳喳的三个孩子在旁边吵嚷着吃糖葫芦。
怀中抱着最小的女儿,一手牵着大女儿的父亲被吵的无奈,只道,“好好好,给你们买。”
另一旁的母亲抱着年幼的幼子,站在他们身边,低头问几个孩子想吃哪一个。
只有那个小少年,目光落到了糖葫芦的摊位,然后一扫而过,漠然站在一旁不言不语。
给三个孩子买完,父亲冲着站在一边的小少年招招手道,“珩儿,过来啊,你吃哪个?”
“我不吃甜。”少年的楚昱珩摇了摇头,声音虽冷却带着未脱的稚嫩。
“过来选,吃糖葫芦还是带糯米的?”楚绪昌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楚昱珩老老实实的走过去,看了看各式各样的糖葫芦,下意识的想到年幼的妹妹眼巴巴的目光,“哥哥,糖葫芦真的那么好吃吗?二姐说非常非常好吃。”
小孩子的词语还没有那么丰富,只是反复强调非常非常,他下意识的就拿起了一根最为寻常的糖葫芦,“就这个吧。”
楚绪昌点点头,刚刚给四个孩子付了铜板,就被精力旺盛的龙凤胎拉着要去买花灯。
楚昱珩让婆婆给他把糖葫芦包好,一转眼,人山人海的街上就看不到熟悉的人了。
小秦墨心思一动,看着小少年眼中一闪而逝的无措,手脚麻利的从树上溜下来,钻入人群中。
这边的小楚昱珩垂下头,平静的拿好糖葫芦,与婆婆道了谢,尽量保持镇静的踮起脚尖,在人群中寻找父亲的身影。
身后突然被拍了一下。
楚昱珩一转头便看到一个带着黑羽面具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个头还不到他的肩膀,带着仅遮住上半张脸的黑色面具,莫名的很好看。
特别是他透过面具看向他的琉璃色瞳孔,在花灯的映照下显得透亮又狡黠。
二人只在宫宴和汉广学宫有所接触,平日除了必要的场合,私下里他们连招呼都不会打,但是他却总能一眼认出他。
殿下的眼睛真的很特别。
哪怕那么多恶名在外,但是他只要看见他那种直白的,带着孩子气的眼神,就会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纯澈目光的人,不可能会是他们口中的恶人。
仅仅一个照面,小秦墨就知道他认出了他,调皮的冲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踮起脚尖挑选了两串糖葫芦,递给婆婆一些碎银,道了一句,“谢谢婆婆,不用找了。”
便把手中另一串糖葫芦递给了他。
楚昱珩刚准备行礼,便被小孩子的动作搞懵了,举了一下手中的糖葫芦,“我有的。”
“那串包装好了,应该是给家里带的吧,你吃这串,我请你。”小孩子微微仰着脸看着他,“别客气。”
都递到手边了,在推拒确实不太好,小楚昱珩无奈应下,拿过秦墨手中的糖葫芦,二人的指尖轻触,楚昱珩莫名有点紧张,不过那感觉转瞬即逝。
“好吧,谢谢,只不过我不喜甜。”他补充了一句,说明了自己为什么不吃。
娘一直强调,不能占别人便宜,有来就有回。
他吃了人家的糖葫芦,自然也要回点什么,只不过他平日里没什么零花钱,身无分文的,自然也不能像五殿下那样豪横的说不用找了。
他思考片刻,从腰间取下了一个香囊,“这个给你,是我娘缝的,里面放了一些驱蚊虫的药草,很管用的,当做回礼。”
小秦墨盯着这个针线复杂的香囊,眨了眨眼睛,然后抬眸看着他,有些顽劣,“你知道一般送人香囊是什么意思吗?”
小楚昱珩懵了,同样看着小孩子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自古环佩定情,香囊传意。
对于从小生活在尔虞我诈深宫里的秦墨,很小就明白了这些送礼常识,而对于自小没什么闲杂时间的楚昱珩,显然就不明白这些常识了。
小秦墨笑了一下,接过香囊,却又挂回楚昱珩身上,道,“这个我不能收,你留着吧,日后知道含义了在送旁人。”
他没再让楚昱珩纠结香囊的含义,向前张望了一下道,“我们去前面猜灯谜那边吧,我刚刚看到你父亲他们在那边。”
楚昱珩的注意力很快被带偏,点了下头,两个小孩子在人来人往的西巷中穿来穿去。
楚昱珩紧盯着小孩子跟着他乱窜,跑的一身汗,一直听到楚绪昌的,“珩儿,这边,我刚刚还在找你呢!”
他啊了一声,回到父亲身边,刚打算与小孩子打个招呼,一扭脸,发现人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了。
他心道可惜,看了看手中的两串糖葫芦,一向抿直的唇角微微勾了一下,转瞬恢复平常。
人群中的小秦墨看到楚昱珩回到父亲身边,便慢慢逆着人流往不繁华的巷子走去。
他嘴中吃着糖葫芦,手里转着腰间的玉佩,不紧不慢的往深巷里走着。
深巷中的两排房子沉默的诉说着时光的变迁,宅门半掩,人声掩在门窗里。
从家家户户传来的烟火气让小秦墨的眼中微微发亮,他穿着火红色的长衣,走的不紧不慢的,似乎与这里格格不入,又被这里的烟火气包容。
再这样的环境下,那突兀的哭喊声异常的突兀。
秦墨飞快的吃掉手中的糖葫芦,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与手指,然后向着哭声传出的地方而去。
周边的人似乎习以为常,一个老婆婆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的跟身边老伴讲道,“作孽唉,妞妞那么小,整日也那么乖,成天被喝完酒后的老江揍,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嘘,别人的家事我们少管。”
“我是心疼唉,那么乖巧的一个小姑娘,江嫂走了后没人护着了,成天被打的青青紫紫的,那可是个小姑娘哎。”
“别说了,报官了也没用,这老江家里人似乎跟衙门有关系,上次旁边的林嫂报了官,还不是妞妞照样被打,没人管的。”
秦墨离得越近,就听见哭哭啼啼的女孩求饶的声音,“爹,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吃了。”
男子粗犷的声音带着凶狠,“我打死你!你个赔钱货,整天吃,也不干活,就知道吃!吃!我让你吃!”
离得近了,秦墨这才看清周遭的情况,家家闭门不出,似乎对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
男人身强体壮,光裸的身上带着一道很深的刀疤,显得很凶,被打的小女孩子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一看就营养不良。
秦墨站在暗处看着如今的情况,摸着下巴思索着合适的计策。
他一个人定是打不过对方的,现在去找救兵的话一来一回定是耽误不少时间,回来后这小姑娘指不定会怎么样。
他的目光落在了手上的竹签子,然后眸光一动,上下扫着周遭的情况,悄悄的移到了男人的身后。
然后小孩子飞快的冲刺,把竹签子的尖尖头对准男子的臀部,听见男子的惨叫声飞快绕道前面,拉起小女孩的手臂就往前跑去。
小姑娘跑的跌跌撞撞的,秦墨嫌她慢,索性使劲把她背到身后,幸好有平日背阿砚的前车之鉴,女孩子也比想象中的要轻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