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前面的路说长不长,影影绰绰还能看到甬道和复道,至少对现在的秦墨来讲,他还能快步追上前面的楚昱珩。
顾忌着宫内人多嘴杂,秦墨只是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低声,“承锦。”
楚昱珩僵了一下,他漆黑的眸子快速扫过来往的下人,礼数周全且十分客套,“五殿下。”
多么讽刺啊,二人前一夜还在那一方天地里颠鸾倒凤,情意绵绵,如今只是过了个早朝,又立刻要成为客套疏离的同僚。
怕楚昱珩又放什么恩断义绝的狠话,秦墨先一步把自己想说的说完,“我昨夜说过的所有一直作数,我不管你怎么想,要把我往外推也好,要我成亲也罢,反正我不会背叛你的,从始至终,秦钧泽的全部都只属于楚承锦,也仅有楚承锦。今夜后面你要寻我便带着令牌去竹屋弄舫找常掌柜,萱萱那里留的那只木鸟可以用来给我传信,还有,你不在江都,春猎之前别让萱萱出府了。”
少年说完,目光往后一瞥,感觉到身后跟着的人就要到跟前了,他冲着楚昱珩点头,“告辞。”
少年脚步迅速,立刻在跟来的人要到之前消失在了他眼前。
楚昱珩的眸色晦暗不明,他的眸光略过紧随而来的暗卫,冲他礼貌一点头,轻功一点很快的出了宫门。
平南侯府
一早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情绪,楚昱珩的心情极差,但是作为府内的顶梁柱,他强压着所有的情绪,面上看不出来分毫异样。
他本想直接回房,转而又想到母亲身上的顽疾,脚步一转,进到了母亲的房间内。
苏嬷嬷看见他来,俯身行礼,然后对着闭眼假寐的姜氏道,“姨娘,侯爷来了。”
姜氏睁开眼睛,看着眼前板正的儿子,想起了昨夜想到的事情,对着苏嬷嬷道,“咳咳……让人退下吧,我与小珩说说体己话……咳咳……任何人不能打搅。”
“是。”苏嬷嬷端起空着的药碗,很快的出去了。
楚昱珩本能觉得有些异常,平日里他下朝看母亲,也没见母亲屏退下人。
或许是皇帝刚刚问责完让他有些敏感,察觉到母亲的异常后心里悬着的石头又提了起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楚昱珩心中疲惫极了,却按耐住性子坐到床榻边缘,问了一句,“娘,怎么了?”
姜氏打量着自己虽然不经常见,却越发出众的长子,心中越来越痛惜,这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她眼中的痛惜没收敛,因为情绪变化又开始咳嗽,好像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
楚昱珩熟练地在她的背后垫上了靠垫,拿起桌上留下的温水,一手扶起母亲一点点喂她,一手顺着她的后背,给她抚平难受。
姜氏喝了一口水,便摇摇头,勉强止住咳嗽后,握住楚昱珩放下杯子的手,“小珩,你跟娘讲实话,你与五皇子究竟是什么关系?”
果然,祸不单行。
楚昱珩心力交瘁,他脑子里思绪飞转,本想撒个善意的谎言,但是面对着母亲希冀的眼神,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姜氏的眼神慢慢变得黯淡,她死死的握着楚昱珩的手,一直温婉的语气变重,“小珩,你与五皇子殿下只是兄弟挚友之情对不对?你只要说是,娘就信你!”
楚昱珩的喉结上下滑动片刻,他没有挣脱母亲的手,只是缓缓起身,跪在了床边,低声道,“对不起。”
“啪!”
姜氏几乎用了所有的力气,一巴掌打向了这个从出生开始就让她特别省心的儿子,看着楚昱珩被打的偏了头,唇角很快渗出血迹,厉声道,“荒唐!他是你妹妹的未婚夫婿!”
楚昱珩内心升起一股荒谬之感,垂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又在触及母亲的视线后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明明是他先认识的小崽子。
明明他俩有染的时间比萱萱定亲的时间要早。
明明小崽子心悦的人是他。
为什么在母亲的话里,他反倒成了那些话本里抢妹妹亲事的坏人?
看着儿子跪在床边,一言不发的样子,姜氏的心愈来愈痛,她看了楚昱珩半响,握住他的手缓缓松开,声音带了哭腔,“造孽啊,造孽啊,日后我下去见你父亲,你让我怎么面对你父亲?跟他说他的儿子是个断袖?!你这是让楚家无后啊……”
母亲的哽咽让楚昱珩的身子僵住,他抬起手拿手帕想要给母亲擦一下眼泪,却在母亲侧头避开的时候僵住了手。
楚昱珩的手顿了片刻,然后再次抬手拿着帕子轻轻擦着母亲的脸。
姜氏骤然想到了什么,两只手用力握住楚昱珩篡着帕子的手,恳求道,“小珩,你成亲好不好?娘想在走之前看着你成亲?啊?”
“娘听说了,我们小珩在江都有许多姑娘喜欢着呢,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姑娘?娘马上就让苏嬷嬷选画像,你挑一个好不好?再不济,你先抬进门一个妾室,娘也好安心。”
看着母亲宛若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的眼神,楚昱珩无声叹了一口气,“娘,我成不了亲的。”
“为什么?你要是担心没有感情基础,没关系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除了我喜欢的,旁人近不了我的身。”
楚昱珩本想说的委婉一点,但是母亲的好像没有听出来言外之意似的,依旧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婚后可以慢慢培养的。”
他眸中略过一抹无奈,换了直白的语气道,“跟其他人我入不了洞房,我会嫌恶心,所以我成不了亲的。”
“……”
听完儿子的话,姜氏又开始掉眼泪了,又哭又拍他,嘴里一直喃喃道,“造孽啊……”
楚昱珩一直到姜氏睡了,才从房间里出来。
苏嬷嬷看见他脸上被打的痕迹,讶异又着急道,“侯爷你等下,让小厮丫鬟给你上药。”
知道侯爷平日里书房与卧房都不喜让旁人入内,苏嬷嬷刚打算斥责没眼色的下人,就看见楚言歆的身影,她福身,“小姐。”
小丫头点点头,目光落在了兄长的脸上,微微咬了咬唇,然后扭头安排道,“把东西全都放到我房间就好了。”
“没事,我回去敷一下……”迎着妹妹的目光,楚昱珩内心不想让妹妹看到这样的自己,刚出声反驳就被楚言歆瞪视的样子止住了话音。
小姑娘瞥了一眼目不斜视的下人,发威道,“还不快去!”
“是,小姐!”
侯府的瑾兰苑比将军府要大上许多,楚言歆拉着楚昱珩的手,一路把他拉回房间内,小心翼翼的上药的时候不由得红了眼眶。
“别哭。”楚昱珩暗叹了一声,“我没事。”
他对亲近之人的眼泪毫无招架之力,而且嘴笨又不会哄人,所以他真的很怕他们哭鼻子。
“哥哥,娘不同意你跟钧泽哥哥的事是吗?”
楚言歆很清楚,对于朝廷之事,娘是不可能揍哥哥的。
那唯一能让娘打哥哥的,只有哥哥的亲事。
哥哥的亲事跟谁有牵扯?
只有钧泽哥哥。
所以她在看见哥哥出来的一瞬间,已经猜到了缘由。
楚昱珩眸光落在楚言歆桌子上的小木鸟上,听到妹妹的问话,扯了一下唇,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他素来话少,楚言歆又忧心忡忡地专注于为他上药,室内一时静谧,只闻呼吸声与药膏涂抹的细微声响。
“哥哥,我们为什么非得要成亲呢?”
楚言歆轻轻的声音响在耳边,“前些日子我跟青璇姐姐在逛市集的时候,亲眼见一个丈夫当街殴打妻子,下手极狠。还有娘亲和主母,她们斗了那么多年,耗尽心力。戏文话本里,受伤的也总是女子。我不明白,为何长辈们总说,女子及笄、男子弱冠后,成亲便是天经地义?”
自打分府,无人再拘着她,楚言歆便将往年缺憾一并补回,侯府藏书被她翻了个遍。幸而主母虽苛待,但在识字礼仪、琴棋书画上未曾懈怠——毕竟关乎将军府颜面。
特别是她的画功,比嫡小姐的楚言菀都要出色些许。
杂书话本读得多了,她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加之兄长的境遇,让她愈发困惑:为何男子可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恪守妇德?这天经地义,究竟是谁定的?
楚昱珩回过神来,看着小丫头眸中的困惑,几乎不假思索道,“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缘,**报晓,这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楚言歆瞅着他,放下了手中的药,努了努嘴,“你别拿大道理敷衍我,你跟钧泽哥哥呆在一起这么久,怎么还是这么的无趣,钧泽哥哥怎么受的了你的。”
她虽然跟钧泽哥哥没呆过那么长时间,却极喜欢那人处事的风度,说话的语调,那份肆意张扬、无所畏惧的鲜活模样,像一团火,让人忍不住靠近。
也难怪自家清冷持重的哥哥,会对此人深陷不移。
“……”提起了秦墨,楚昱珩顿时哑然,他想起了秦墨早上公然堵皇帝的话语,“无后为大,那不过是世人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
是啊,依照少年的心性,说什么都不奇怪,那如果他面对萱萱的问题会怎么答呢?
“长辈盼我们成亲,许是怕我们孤单。”楚昱珩的目光落在妹妹的身上,偏冷的声音因为想到了什么事情而变得温缓,“你如今出门,有我与娘挂念安危。日后成了家,便有夫君、子女牵挂。这可能就是成亲的意义吧。”
“我与娘无法陪你一世,而能与你朝夕相伴、共度一生的,将是你的夫君。你病时有人照料,受屈时有人撑腰,不至形单影只。”
“至于那些因此受伤的女子,”楚昱珩沉默了一下,“大概是遇人不淑。”
他想到了如今妹妹与秦墨那桩婚约,极为破坏气氛地补充了一句:“秦墨绝非此类人。”
“……”
楚言歆麻了,她深吸一口气,放弃游说自己脑子有坑的哥哥,换了一个思路道,“哥哥,你有喜欢的人了,但娘硬为你定下一门亲事,圣上亦下旨赐婚,你根本无法推拒。那时,你会如何对待你娶进门的妻子?”
楚昱珩下意识就道,“我不会成亲。”
“我说的是如果!”楚言歆要被自己哥哥气死了。
楚昱珩勉强思考了一下,道,“若迫不得已娶回,也只是府中多一尊摆设。”
楚言歆耸了耸肩,“那不就得了。”
楚昱珩反应过来楚言歆的意思了,他蹙了一下眉,“但是秦墨不会这么待你。”
楚言歆摊手,一脸通透,“只因我是你妹妹。若换作旁人,钧泽哥哥的想法定然与你一般无二——不,他定会想尽办法搅黄这婚事!所以哥哥,我很严肃的跟你讲最后一遍,别再把我与钧泽哥哥的婚约整日挂在嘴边了,听着多难受!”
楚昱珩想到走之前看见的浑身阴霾的少年,沉默了一下,没在说什么不好听的话。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