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勾,寒风瑟瑟。
花霓裳望着面前百丈高的云梯,远处的浮尘殿在月光的映射下若隐若现。
脑中忽然浮起,被幽于明月宫的母后。
不行,她得更快些!
她加紧了步,提着被磨得泛白的裙角,竭力撑着身子提步往浮尘殿迈去。
若真等到花满楼登上太子之位...
那么,她在南境。
再无翻身之日。
一袭白影立于山腰之间,隐于茫茫夜色之中。
远远望去,她衣衫单薄,墨发披于腰间,唇色惨白。
白皙的四肢关节出,猩红的铐痕清晰可见。
就着冷冷月色,一阶、又一阶,不知疲倦。
“吱呀——”
花霓裳推开殿门,眼前一片漆黑。
只隐隐有几缕月色,从她身后探入,才得以看清殿内的走势。
“有人吗?”她小声试探。
“泊叔??”
她按照幼时的记忆,小心走入殿中。
她从未在夜间踏足过浮尘殿。
上次来到浮尘殿,还是她幼时,母后圣眷正浓时。
那时的她,还算得上是风光无量,作为南境的嫡长公主。
她年纪尚幼,便替父祭天,在祭台上,供万千百姓膜拜,真正的天子娇女。
哪像现在这样...
今夜,只剩她独自一人,来到这万人供奉的神圣之地。
却只是为了寻求一丝庇护。
“谁?”
声音从身后传来。
寡淡、漠然,没有丝毫起伏。
花霓裳心中一惊,缓缓转过身。
顺着朦胧月色望去,一张熟悉的脸,闯入眼中。
那人见到她,先是微怔。
继而脸色骤变,带着一丝莫名地疏远和厌恶。
冷冷开口道:“距离花昭祭还有段时日,公主怎么来了?”
大殿门扉洞开,内里与外间皆是一片泼墨般的浓黑。
唯他独立于殿门之外,朦胧的月光不偏不倚,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辉。
凝望着月光下的身影,竟似谪仙临世,不染尘寰。
“我……我……”
花霓裳望着月光下的来人,欲言又止。
目光落在他额前,象征着祭司的古老图腾上,金黄的纹路在月光下,宛如活物。
她原以为,在花满楼即将即位之际。
唯一能帮她的,只有受万民景仰的南境祭司,也就是疼她的泊叔。
还能替她说得上话。
可她被拘多年,万万不曾想到。
她视线定定地,落在慕容择额前的图腾上。
在冷冷地月光照耀下,赫然醒目。
没曾想,被全南境奉若神明的祭司之位,竟然落到,那个被她肆意嘲笑、无依无靠的孤儿身上。
“泊...泊叔呢?”
她紧张开口,目光闪躲,想躲开那双在她身上游走的眸子。
那人不语,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而后大步迈入殿中。
期间,还幽幽掠了她一眼,唇瓣轻启:“三年前便仙逝了...”
花霓裳闻言,原本还燃着丝希望的心,终于碎了个干净。
一瞬间,仿佛被抽掉了浑身的气力,直接跌坐在地。
漆黑的夜色中,一袭白衣散落在地,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慕容择看了一眼,跌坐在殿内、衣裳破烂的花霓裳。
向来波澜不禁的眸子,竟然闪过一丝动容。
他踌躇片刻,忽然转过身去,将大敞的殿门轻轻合上。
没了寒风的呼啸,殿内陡然安静,只余几星供于佛台前,蜡烛的灼烧声。
“你干什么?”
就着几星燃烧的烛火,慕容择向她一步步逼近。
花霓裳从披散的发丝间抬起头来,警戒道。
夜色浓稠如墨,万籁俱寂,他向前逼近,祭司服上的祭铃随着他的脚步,叮当作响。
“哗哗哗”的铃音,在这死寂的夜里,宛若恶鬼索命。
他身形本就高挑,她又蹲坐在地。
在绝对的身高差距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如浮游般渺小。
“本座还想问公主殿下,深夜来访……这浮尘殿”
“有何贵干?”
慕容择冷漠的声音荡在殿中,久久不散。
花霓裳看着眼前,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慕容择,脑中忽然忆起了她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当时,二人姿势也像现在这般。
只不过,时光飞逝,二人位置早已发生了颠倒。
“喂,听说你是泊叔新收的义子?”
年幼的花霓裳居高临下的审视着缩在墙角的慕容择。
她仰着下巴,满眼不屑,嗤笑这个妄图跟自己争抢泊叔宠爱的家伙。
一双绝美的眸子里,满是鄙夷。
不过五岁的慕容择,瘦瘦小小,被她逼的,蹲在墙角。
闻言,偷偷从膝盖里探出头来,瞥了一眼这个从宫里来的天之娇女。
她身披一袭锦衣,华彩流照,宛如一颗被精心供养的明珠,虽下巴高扬,眉眼微愠,一脸傲气。
但反而为这张绝色容颜,平添了几分鲜活动人之色。
“问你话呢?你是哑巴吗?”
花霓裳眉头微蹙,望着这个缩在墙角,不说话的家伙。
就是他来了以后,泊叔在今年花昭祭准备期间,都没怎么正眼瞧过她。
正恼火呢,结果他还不搭理人!
捕捉到她眼眸里的怨气,小小的慕容择迅速转过头,将脑袋猛地一下扎入半蹲的膝盖里。
不吭一声,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喂!你这家伙”
花霓裳见他不理人,更加气急败坏。
随手拾起置于地上的石子朝他砸了过去。
年幼的慕容择抱膝缩在后院墙角,石子砸在身上,愣是一声不啃。
年少干的一些错事,如同沉入水底多年的石子,忽然在花霓裳脑中浮现。
她望着眼前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十二年前的稚气与怯懦,早已寻不得半分痕迹。
那双羞怯、躲闪的眸子里,如今却静如深潭,倒映着她的身影,唯余一片沉静的打量。
“公主殿下,别来无恙啊!可还记得在我?”
他神情未变,只是半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身上的祭铃,随着他的幅度叮叮作响。
身上伴着常年青灯古佛檀香味,一股脑,全部钻入花霓裳的鼻尖。
花霓裳看着面前的慕容择,颤颤道:“你...你会说话?”
他微挑黛眉,眼眸中带了丝悲天悯人的神性,幽幽轻启薄唇:“你觉得呢?”
他的脸越来越近,逼近的脸颊,将花霓裳整个笼罩。
她瞳孔忽然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抱臂蹲地而坐,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失声尖叫:“别打我,别打我!”
慕容择身子微怔,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下的人。
他没想到一向被娇宠惯大的花霓裳,如今竟是在向他卑微求饶。
她抱头而缩,浑身发颤,一身薄薄的衣裙早已被磨得破烂不堪。
赤着脚缩成一团,双手抱头。
白皙皮肤上的镣铐印清晰可见,哪还有当初那个扔他石子,嚣张、跋扈的样子。
他原是想好好教训她一下,但看到她如今这般模样,心中反而一涩。
“罢了,你起来吧,本座不打你。”慕容择直起身子,心中一软,长叹口气。
又忽然转过身,祭袍拂动,抬步欲往殿外走去。
忽然,一只手从身后紧紧攥住了他的袍角。
他转过头,只见花霓裳低垂的脸颊从墨黑发丝间,缓缓抬起。
打眼望去。
她眼角噙泪,唇色发白。
几根墨色青丝落于她的鬓角处,本就白皙的皮肤在月光的照耀下,更显苍白,像一具上了釉的白色瓷瓶,苍白易碎。
“既然……”
“……既然祭司大人如此心怀慈悲……宽宏大量……也不愿追究小女子年幼的犯的错...”
“何不...”
她声音哽咽,声音娇软:“何不送佛送到西...”
“帮我一把?”
慕容择微怔,心底仿佛被什么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
他虽对她有怨,但那也不过是前尘旧事了。
他双眸垂望着她。
那个如明珠般耀眼的女孩,如今,却伏于地上。
小心翼翼的扯着他的袍角,祈求于他。
一时之间,他竟不知如何回应。
见他半天没有反应,花霓裳胆子也愈发大了起来。
她已经别无她法。用不了多久,父皇便会在花昭祭,向整个南境宣布,由花满楼,入主东宫。
她的母后被幽于明月宫,外祖一脉所有青年才俊,也同样,死的死、贬的贬。
就连外祖母的陪嫁,揽珍阁,也被父皇全权交予花满楼打理。
而她,除了这具残躯病体,一无所有......
花霓裳的手,顺着他的袍角向上游走。
供于佛前的烛火,焦灼的燃着,二人的倒影在火光的照映下略显暧昧。
“祭司……大人……”
“慕容大人...”
花霓裳的手如同游蛇般,向上游走。
将慕容择腰间的祭铃,扰的叮当作响。
不仅手缓缓上攀,她的整个身子,仿若无骨般,借着慕容择的身体,缓缓而起。
两只小手,从袍角、游至他的腿间、最后干脆双手环于他的腰间。
“你……你干什么?”
未经世事的慕容择,面对花霓裳突如其来的撩拨,惊的不知所措。
他喉结微顿,声音逐渐哑靡。
花霓裳忽然抬头,对上他的双眸。
不知何时,她的手竟攀至于他的颈间。
供台前的烛火熊熊燃起,滴落的蜡油,四处飞溅,二人的倒影在火中,紧紧交融。
花霓裳对上她的黑眸,亲启唇瓣。
短短一瞬,不仅没了方才的虚弱之像,而且声音还略显蛊惑,撩拨之意昭然若揭:“祭司大人....”
她赤足立于他胸前,足尖微点,对上他躲闪的眸子。
指尖覆上慕容择紧绷的下颚:“民间传闻...神明不近女色”
“那么...大人您呢?”
慕容择闻言,呼吸一滞,素来清冷如玉的面上冷不丁的染上一层绯色。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出声呵斥,却未曾想面前人竟如同藤曼般,死死缠着他不撒手,仿若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想要大人..帮我,大人可愿意?”花霓裳泪眼婆娑,身若无骨。
慕容择望着她那张熟悉的脸。
记忆中那张娇气、跋扈的脸,先下早已脱胎换骨。
退去婴儿的囊肉、隐约的黄色烛光下,只余成熟女人的温柔缱绻。
他猛然转头,尽力抑制住自己胡思乱想,他喉结猛地吞咽:“公主可知,与神明做交易,要付出何等代价?”
声音也愈发嘶哑,喉间隐隐带着些腥意。
一阵不知道从哪吹来的寒风,吹得佛前的灯光微颤,殿内灯火忽明忽暗。
灯火摇曳间,花霓裳松开环在慕容择颈前的双手。
赤脚退后几步。
她看他半晌,忽明忽暗的香火中,忽然解开了腰间束缚的玉带,轻纱罗裳如流水般滑落在地。
“你...”
他着实未曾想到,那个曾连锦衣上金线偏差半分都要弃之重做的高傲小公主,竟会零落成泥,做到如此地步。
“够了!”
他猛然转头,却又拾起地上的衣裳,闭着眼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手指却在触及她肩头的时微微发颤:“你走吧,今日之事,本座就当从未发生过!”
花霓裳愕然片刻,随即低头嗤笑起来:“原本为....这副女儿身尚且还有点用处”
“如今看来,竞真是一文不值...”
慕容择闻言,心中一阵酸涩,抬眼轻轻瞧了她一眼。
花霓裳不语,只是自顾自的整理自己的衣裳。
待到一切整理妥帖,头也不回的走向殿门。
“若我身为男子....母后与外祖一家。”
“或许....就不至于此了。”
她眼神涣散,最后落在殿内供奉的南境神像上,仿佛想到了什么般,讥讽笑道:“外祖一家敬神、重神,最后竟死的死、残的残...”
“母后日日青灯古佛,从未怠慢,最后却被父皇幽于明月宫,非死不出...”
“倒是花满楼和白氏,母子两,昼夜笙歌,最后竟是得天独厚...”
她脚步一顿,眼神狠厉,转头扫了一眼立于身后的慕容择,嗤笑道:“神明?”
“还与神明做交易?我竟真会傻到跑来求你?”
“也真是痴了.....”
花霓裳大步流星走向殿门,语气阴狠:“我从来不信这世界上有神明,就算有,它也从未眷顾过我……”
“与神明做交易?慕容大人,留着您那份虔诚,自己拜吧……”
“等等!”
就在花霓裳正要踏出殿檐那一刻。
慕容择倏然回眸,凝视着行尸走肉般的花霓裳,沉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