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已过,日光从薄薄窗纱透进屋里。
如今初初入夏,暑气渐盛,虽然是清晨,却也有几分闷热。
郦兰心惺忪睁了眼,薄被不知何时辗转到了床尾,身上只剩小小一件裹腹,外套的软纱睡裙褪了个干净,孤零零甩在床沿,要不是有帐幔堪堪拦着,约莫已经掉下床去了。
望着帐顶怔怔片刻,抬手轻抹去额边薄汗,方才撑身坐起来。
打眼过去满床狼藉,颇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与如今最受女子追捧的轻灵之美截然不同,她身量丰盈,不论如何省食,也难见削减。
从前试着不吃不饮,但往往斤两还没掉,她就先病倒了,后来索性也就不强求了,该吃吃该喝喝,养得身上软肉愈发娇贵起来。
大抵是这个缘故,她格外怕热,每每到了炎热的季节,入睡后的习惯就不好,每回起早都像是在床上打滚斗战了一整晚。
探手从枕下摸出长木簪,熟稔把及腰乌发盘了起来,重新套上睡裙,利落将床榻整理好。
多年前,许渝尚在、她还随他住在将军府里的时候,这些活儿都有婢子婆子来做,后来许渝过身了,她搬到青萝巷来,便没那么多讲究了,何况她原本也不是什么贵女闺秀,没嫁给许渝之前,连自己单独的床榻也没有。
这座巷尾的两进院子不大,郦兰心带贴身的两个丫鬟住着,隔墙的另一座小院也是将军府的产业,住的是将军府派来的仆人们。
那些粗仆除了负责她们这个小院的打扫浆洗等杂活,每隔七天,都要去向她的婆母回话,细细禀报她外出的行迹事宜。
看着屋外时辰,隔壁院应该快要活泛起来了。
暑热的时节早起也用不着热水,在盥室洗漱完,郦兰心打开衣奁,最先映入眼帘的几套衣裙,颜色雅致秀丽,都是或丝绸或云锦的面料,暗绣裁样全是一等一的手艺,价值不菲。
郦兰心只顿了顿,略过它们,拿出里层茶色的襦裙,并一条驼黄帔帛,黯淡的颜色,无趣平凡的样式,她最常穿的便是这些。
而那些挂起来的精细裙衫,还是从前许渝为她置办的,如今她几乎不穿了。
守寡的这些年,婆家姑嫂妯娌的闲言碎语从未停过。
最多的便是说她狼心狗肺,没了夫君也不见多伤心,旁的妇人年少丧夫,哪一个不得形销骨立、痛苦万分,可她不曾清减便罢了,瞧着还愈发姿致风骚,分明不安分。
又说她心思不纯,爷们当时身体都那样了,临了之前,她还要紧赶慢赶撺掇着他为她另外置宅子,好叫她不必在府内守节伺候公婆,她妖红柳绿的在府外逍遥,不定哪天野夫浪子就摸进门里。
对于这些话,郦兰心一向沉默以对,人在屋檐下,她没有和一大家子官门女眷争锋斗狠的本钱,横竖除了节日聚宴,一年到头也听不了几回,忍忍也就过去了。
而婆婆张氏虽然没应和着这些腌臜话来直接为难她,但年渐增加了隔壁仆人的数目,给她送来的衣衫首饰越发朴素,甚至完全可以称为灰淡,胭脂水粉只给些描眉遮瑕的东西,时常教导她节妇以素面为美云云。
郦兰心也全盘接受,再怎么样,也比当初她还辗转在亲戚家里讨饭吃时穿麻衣草鞋、仰面日晒雨淋的日子要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穿戴好之后,屋外响起丫鬟的叫声:“娘子可是起来了?茶水烧好了,粥菜还得等一会儿!”
郦兰心打开房门出去,一眼望见大丫头梨绵正从二院门边探出半边身子。
“醒儿呢?”
梨绵满面无奈,愤愤控诉:“您还不知道她,这懒困虫,恨不能长在床上,还睡着呢。”
院里头两个丫鬟,梨绵是当年刚成婚时许渝专门指给她的大丫鬟,这些年一直跟着她,而另一个小丫鬟醒儿则是郦兰心出府之后从人牙子那赎来的,现下也才不到十岁的年纪。
五年前,这小丫头的家里人因着灾荒都死光了,她跟着人牙子辗转到京城,不过丁点大的小童,身上连块遮身的全布都没有,脚上口子流着血混着泥,懵懵懂懂地牵着贩卖的麻绳到处走,郦兰心路过看着,心里不忍难受,就把她买了回来。
醒儿什么都好,就是脑子有时候不太灵光,实诚到有点傻,尤为依赖郦兰心和梨绵,爱撒娇爱赖床,但她呆呆较真的模样大多时候甚为可爱,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软。
郦兰心好笑地摇摇头:“她年纪还小,贪床是正该的,你等等再去叫她,我待会儿过去,啊。”
梨绵:“诶。”
郦兰心转身回了房,走到隔出来的偏间里,先把窗给开了,微弱的日晖投进来,照在尽头供桌牌位“先夫许渝之神位”几个金字之上。
郦兰心撑好窗子,熟练捻起供桌前的细香,晃去香尖的火星,拜了三拜,插进香坛里。
做这一切顺如水流,过去的八年里,她每日都在重复这些步骤。
烟气缓缓绕着升腾起来,郦兰心盈步出屋,下了廊槛。
院子左边茂密大榕树下,梨绵已经把早饭摆好了,天气热时,她们多在这处石桌用饭,凉爽有风,胃口也能好些。
粥还烫着,郦兰心坐下来也不着急吃,用勺子搅着米水,热气散得快些,梨绵也在一旁坐下,这间院子里多年来只有她们三人相依为命,很多时候都不讲究什么主仆规矩。
郦兰心抬眼:“昨个那边递消息来,让今日得空就过去,过会儿你和我一起去,醒儿就留下来看着他们洒扫吧。”
梨绵皱了眉头:“最近也没什么节日庆典,中秋还有好久才到,也不知道让娘子您过去做什么。”
昨日将军府的婆子上门传话,让郦兰心今天过去,说是张氏有要事交代,那婆子翘着下巴传完话就走,她们也没来得及探口风。
郦兰心慢慢抿了一口米汤:“应当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左不过,就是她那婆母思及接连早逝的两个儿子,心病又犯了,寻她和同样守寡的嫂嫂、未出嫁的小姑子,一同追忆故人,热泪几番罢了。
然后再拿留在府内抚孤守节的嫂嫂来和她做对比,敲打敲打她。
“可娘子哪回去不是被变着法地奚落,您又不是她们的出气包,”梨绵提起来就觉得气都不顺了,但又小心地压低声音,
“当初是二爷心疼您,才提前打点好,让您搬出来的,这又不是您的错,这么多年您一直为二爷守着,哪处有过失了,何苦这些年越来越为难您,您瞧瞧,昨天过来那齐婆子,也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恨不得踩您头上去,这回去,又不知道会怎么对您。”
郦兰心抿化嘴里的汤水,笑起来:“哪就那么凄惨了,你这说的,好似我在坐大牢等着上刑呢。这世道,有吃有穿,不愁活计,还有什么不知足,快吃吧,待会儿米该融了。”
说着,抬手指了指院墙的方向。
隔墙有耳,少说为妙。
梨绵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愤愤举起碗,把粥喝出一股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悲壮。
“娘子!”西屋的屋门砰地打开,快跑的脚步声踏踏而来。
小丫头手忙脚乱把头上的双丫髻固定好,风一样从屋门蹿到桌边。
郦兰心看她慌慌忙忙的样子,真是怕她左脚拌右脚给摔着了。
“别急,慢点。”
醒儿丧着眉眼在桌边刹住脚,不敢坐下,乖乖认错:“我又睡过了,娘子我错了,您罚我吧。”
梨绵朝她飞着眼刀,手却诚实地给桌上空着的碗舀进粥。
郦兰心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好了,这算什么事儿,你还小呢,快点坐下来吃粥。”
醒儿嘿嘿笑,坐上桌子。
郦兰心细声叮嘱:“醒儿,我和梨绵要去府里一趟,过会儿隔壁院子的人过来做活儿,你来看着她们,别让人进里屋,啊。”
她的寝房不放心那些将军府派来的婆子们进,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她自己清扫的,若是让隔壁院子的人进了屋,怕是恨不得进一次就把她的屋子翻个底朝天一次。
留下醒儿盯人,她是很放心的,醒儿年纪虽然小,但做事一板一眼,那些婆子的蜜嘴油舌和恐吓威逼对这小丫头是统统不管用的,接了令不让人进屋,那就是不让进,谁敢强进,她能烧热水热油守在屋门前泼人。
隔壁下人也知道这小丫头的厉害,不会乱来。
醒儿重重点头:“好,我一定看着她们。”
用过早膳,郦兰心带着梨绵出了院门。
她们没有坐车,因为青萝巷和忠顺将军府就隔着三道院墙。
原本许渝找宅子的时候,想让她远离将军府,但终究没有拗过孝道的压力,许渝和爹娘拉锯了许久,双方各退一步,最终定了这处宅子。
沿着熟悉的窄路向前,再拐两道弯,将军府后的小门已经开着了。
“二奶奶,”张氏贴身的丫鬟秀儿等在门边,提起笑,“老夫人正盼着您呢,大奶奶和三姑娘也在,就等您来了。”
郦兰心点头,跨过门槛往里走,婢女们跟在后头。
梨绵笑染上面,朝一旁的秀儿暗暗塞了块碎银子:“秀儿姐姐,老太太身子如何了,我们娘子一直惦念着呢,对了,听说咱家三姑娘就要定亲了,今个儿来,是……”
秀儿笑眯眯地接过银子,打岔:“诶呦,老夫人身子骨好着呢,今个儿请二奶奶来是有喜事。”
郦兰心停住脚,回首看她:“喜事?”
秀儿却没直说:“二奶奶去了就知道了,奴婢可不好先多舌的,免得老夫人怪奴婢坏了规矩。”
郦兰心眼中微闪,转身继续朝张氏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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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