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不错,秋风微凉,但阳光明媚。
暖洋洋的太阳冲淡了凉意,薄薄的温度洒在皮肤上,正正好。
黎离在西院外的院墙下徘徊,晒晒太阳,看看花。
好几次他想跨进院门,但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红着脸退出来。
如此一来一回,无端消磨着时间。
青松恰好买完糕点回府,从远处的回廊经过。
瞧见黎离,他拎着食盒走来。
“小公子,小的买到了,芸香阁的芙蓉酥。”他将食盒打开,呈给黎离看,“还热乎着呢!”
酥饼表层的焦香和内里的甜香一并溢出,钻进鼻腔,刺激着味蕾。
黎离眼前一亮,方才的愁眉苦脸一扫而空。
他记得,幼时的萧慕珩少年老成,早早便没了口腹之欲,但若桌案上摆了芙蓉酥,他仍会尝一尝,大概是爱吃的。
黎离捧起食盒,转身跨进西院院门——终于有正当事由,可以掩盖他心底的慌乱。
青松却将他叫住,从怀里掏出一叠书籍塞进他怀里。
黎离低头瞧,但书封上什么也没写,不知讲的是何内容。
便听青松道:“怕小公子这些日子陪世子殿下禁足无聊,特意去淘的杂书,给小公子解解闷儿。”
黎离没正经上过学堂,识字,但学问不深,平日里看的最多的就是杂书。
青松投其所好,他难以拒绝,便抱着食盒和两三本书,进了院。
黎离一路穿过两进的院落,径直走到书房。意外的是,今日书房门未关。
他像那日一样立在门口朝里张望——
书房内依旧很乱,地上的书本堆得更多了些。
萧慕珩半躺在榻上看书,姿态散漫。
见黎离出现在门口,他也只是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又垂下眼继续看书。
于是黎离踏进门,“世子哥哥,我给你带了芙蓉酥。”
萧慕珩没出言拒绝他的进入。
黎离更加肯定这盒芙蓉酥对萧慕珩的吸引力,便笑着凑上前,将食盒打开放在桌案上。
热腾腾的酥饼小巧精致,香气诱人。
黎离正欲拿一块递给萧慕珩尝尝,便听榻上之人头也不抬地说:“倒是越来越笨了。”
“嗯?”黎离缩回刚放进食盒的手,不解中带着委屈。
萧慕珩合上书,看向他:“如今连日子也数不明白了么?”
三日前的‘明日’,是今日么?
后一句未说明,黎离迟钝地反应了半晌,才听懂萧慕珩话中的意思。
一时间,他又面红耳热,险些将脑袋埋进食盒里。
那日他抱着兔子逃跑,将自己关在寝殿里闷头睡了一下午。醒来却还是腿热,那处胀痛难忍,于是他忍着羞耻心躲在被子里自己用手碰了碰。
他虽早过了启蒙的年纪,但府中不曾安排嬷嬷丫鬟教授他这些知识。头一次摸索着自我纾解,那种畅快和羞耻的感觉几乎将他淹没。
但最让他感到难以启齿的不是初尝禁果,而是脑中白光闪过那一刻,眼前竟浮现出萧慕珩半裸的身体。
他对萧慕珩的依赖和爱慕做不得假,可这种冲破兄弟之情的**仍让他难以招架。
他试图弄明白对兄长的爱慕与男欢女爱的区别,可他愚钝、惶恐,求助无门。
只能在每个梦见自己如女子般躺在萧慕珩身下承欢的梦里惊醒,然后攥着濡湿的亵裤将自己藏起来,因此不敢来见萧慕珩。
如此过了三日,他才终于鼓起勇气出现在这里,却又被萧慕珩提起质问。
明知萧慕珩不过是因禁足的日子太过乏味,才会捉住他没来的日子算账,否则早将他拒之门外,哪还会管他来与不来?
黎离却如惊弓之鸟,立刻又生出逃跑的念头,
因此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支支吾吾:“我……”
萧慕珩身边的人影突然拔高,他却只是挑了挑眉,仿佛方才什么也没问。
片刻后,他纡尊降贵般伸出手,从食盒里拿起一块芙蓉酥,放进口中尝了一口。
“味道不错。”他缓缓点头,将吃剩的半块酥饼丢进食盒,低头继续看书。
没有要赶人走的意思。
黎离虚惊一场,僵硬地转身,去角落里搬来一张木凳,在萧慕珩身边坐下。
然后他才翻开青松塞给他的杂书,对萧慕珩道:“世子哥哥,我陪你看书。”
萧慕珩手中的书翻动一页,似乎‘嗯’了一声。
难得感受到萧慕珩对自己这般纵容,黎离将脸埋进书本里,偷偷地笑。
窗外阳光斜照,爬上院墙,又沿着院子滑过门槛,溜进房内。
黎离恰好沐浴在一缕阳光内,借着柔和的阳光阅读手中的话本,不知不觉便沉浸进书中的世界里。
话本讲述了一名书生和他的武将邻里的故事——
两人一同长大,情同手足,互相约定要做彼此一辈子的挚友。不料战事爆发,武将不得不背井离乡奔赴战场。两人于柳树下依依不舍地分别,书生答应武将等战事平息,他在家门口的巷子里等武将回乡团聚。
然而,武将上战场不久后便战死了。书生不知情,日复一日在巷口等待,直到五年后,当年前去打仗的士兵都陆续归家,他才收到武将的死讯。
书生悲痛欲绝,夜里在院中为武将斟上他最爱喝的酒,对月独酌,酩酊大醉。
黎离看得共情,也跟着话本里的书生落泪。
泪水润湿宣纸,他翻开下一页,惊奇地发现话本里还配了图画。
本以为会看到书生坐在巷口独自落泪的画面,黎离放慢速度仔细阅览,却没想到图画里是变作鬼魂的武将穿墙翻院地来到书生身边,弯腰将醉倒的书生抱起,飘回了卧房。
卧房内,灯影缭绕,武将将书生放于床榻上,褪去他的衣衫,欺身压了上去……
赤条条两个人影,姿势千奇百怪。
黎离手一抖,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噗通’一声从凳子上摔下来,摔得人仰马翻,话本也脱手飞了出去。
萧慕珩听见动静,抬眼,话本恰好落在他的脚边。
黎离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就见萧慕珩弯腰,伸手将话本捡了起来。
“不可以,不能看!”他惊呼一声,朝萧慕珩扑去,欲抢。
萧慕珩一抬手,轻松避开他,视线在书页上扫了两眼,表情却毫无波澜,又平静地扔回他怀里,轻嗤道:“本世子对这些杂书不感兴趣。”
黎离手忙脚乱地抱住飞入怀里的话本,低头一瞧,长舒一口气——原是话本掉落时翻回了前几页,书生还在柳树下与武将依依离别。
萧慕珩继续看书。
黎离忙将话本藏好,扶起凳子,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本萧慕珩的书,翻开假装阅读。
满页的之乎者也,看得他昏昏欲睡,好几次险些又从凳子上栽下去。
即便如此,黎离也不觉得难熬,似乎只要同萧慕珩待在一起,他做什么都觉得很幸福。
一直到戌时,萧承渊派人来叫他一同用晚膳,他才依依不舍地同萧慕珩告别,就像话本里柳树下的书生一样,只不过萧慕珩不似那位武将热情,只是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此后,黎离日日来,书房的门日日都对他开着。
时间一久,他知道萧慕珩已经默许了他的‘打扰’,便不再逼自己看那些晦涩的书籍,而是把前几日那些小玩意儿从院子里搬进了书房。
折扇子、搭积木、画风筝……
萧慕珩任由他捣鼓,偶尔觉得吵了,才会嫌弃似的发出一声轻‘啧’,算作警告,否则一概不管。宛如书房里飞来的一只麻雀,闹出动静,才会投去一记目光。
那日黎离路过绣房,瞧见丫鬟们又在赶制中秋锦囊,想起前些时日他将自己绣的那只误送给了太子,便又动了心思,找丫鬟们讨来一些针线。
从此,小玩意儿里又多了一项绣锦囊。
这一回萧慕珩的确好几次被他刺破手指时的呼声吸引,但也只不过是路过他去拿书时,低头瞧一眼他的作品,然后评价一句‘真丑’。
黎离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往锦囊上绣兔子。
一连绣了五日,又到喝药扎针的日子。
……
-
禁足还有五日。
巳时初,萧慕珩像往常一样在榻上醒来,丫鬟进门替他梳洗,然后接着看书。
今日有雨,院子里水汽弥漫,沿着半开的房门溢进书房。
一个时辰过去,萧慕珩看完手里这本书,习惯性地掀起眼帘,视线越过桌案看向左下角的木凳。
空荡荡的。
这些日子总来扰他清净的人没来。
萧慕珩收回视线,翻开一本新书,觉得这书似乎被雨汽给润湿了,十分黏手,翻了两次仍没翻开。
他顿感烦躁,正欲将其扔掉,便听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萧慕珩挑眉,重新翻了一次书页,翻开了。
他又变得气定神闲,头也不抬地朝门口道:“这个点还来做什么?”
脚步声渐近,来人进了门,才道:“哦?看来堂弟禁足这些日子,日日有人陪着?”
萧慕珩一愣,从榻上起身,看向太子:“堂兄?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京中出了一些怪事,来找堂弟相商。”萧青宴独自一人,连随身的侍卫都留在了前院,没有带进来。
闻言,萧慕珩整了整衣襟,对太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去隔壁偏殿吧,此处……”他微顿,“有些乱。”
“也好。”萧青宴环视一周,瞧见桌案旁突兀地摆着一张小木凳,木凳旁堆着一些幼稚的小玩意儿,显然不是出自萧慕珩之手。
他脑海里闪过一张乖巧的脸,不禁笑了笑,跟着萧慕珩出了书房。
偏殿内。
两人临窗相对而坐,互下一局围棋,萧青宴执白子,萧慕珩执黑子。
窗外雨声潺潺。
萧慕珩先落子,“堂兄今日所为何事?”
萧青宴紧随其后,娓娓道:“云衢坊烟柳巷里发现一具男尸,经查,是醉月楼新招的杂役,因受不了苛待出逃,却不慎跌落致死。”
“堂兄贵为东宫之主,区区一个杂役的性命,何以被惊动?”
萧慕珩子落险地,落声清脆,他洞察道:“这尸体恐有蹊跷?”
“堂弟果真明察秋毫。”萧青宴放声一笑,子落偏了,忽地放低声音:“不错,那杂役是个异邦人,一双绿眼睛,生的漂亮。”
萧慕珩挑眉,黑子突出重围,“若是没猜错,这杂役是醉月楼从塞外掳来的小倌儿,怕是不止一个。”
先帝在位时,曾有纳男妃的先例,上行下效,京中达官贵人府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两名用以亵玩的男妾。
因此大乾男风盛行,醉月楼这样的倌人楼在京中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萧青宴点头道:“堂弟所言极是,我们的人暗自调查得知,这醉月楼不仅开店接客,还暗中挑选一些模样生的极好的倌人送往各位官员府中,这是目前查到的名单,堂弟请看。”
说罢,他将一张不足两指宽的纸条置于棋盘上。
萧慕珩拿起纸条,一一浏览过纸条上各官员的名讳,颇为意外,“竟没有尉迟荣。”
“对,这便是怪事之一,怎的没有国舅。”萧青宴用力将一子叩在棋盘上。
国舅尉迟荣与他那玩世不恭的儿子如出一辙,年轻时是上京城中出了名的恶霸,欺男霸女,恶名远扬。
如今虽年事已高,但仍为老不尊,荒.淫无度,府中妻妾无数,且都是模样稚嫩的少男少女。
若醉月楼想用这批异邦少年贿赂京中官员以行便利,国舅如此德行,又背靠皇后这颗大树,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可偏偏,这批往来名单中没有尉迟荣,不得不让人怀疑。
“堂兄怀疑此事与国舅脱不开干系?”萧慕珩问。
萧青宴颔首:“正是。”
又道:“官员之间私相授受是大忌,何况是如此大面积的行贿,且几乎无一人推拒,京中多年不曾出过这等异事。”
萧慕珩哼笑一声,“恐怕这些倌人身份不简单。”
方才那份名单中,有不少官员是太子党。
说是太子党,其实如今朝中并无党派之争,皇帝膝下三子五女,除萧青宴外,公主们已出嫁,而余下两名皇子尚且年幼,均不在诸位争夺之列。
所谓太子党,不过就是朝中信任萧青宴且一心拥护追随他的众臣,余下各位,或一心为官不参与纷争,或庸庸碌碌混吃等死。
倒是丞相对萧青宴温吞的性格颇为不喜,曾几次有意无意对萧慕珩提及皇帝年事已高,意图将他拉入皇位之争中。
但萧慕珩对皇位不感兴趣,姑且也算半个‘太子党’,这些年与萧青宴往来密切,对于萧青宴所求之事,只要有益于江山社稷,他断然不会拒绝。
“堂兄打算如何做?”萧慕珩问。
萧青宴道:“孤本意欲亲自前去醉月楼探查,但碍于身份,恐打草惊蛇,这才特来劳烦堂弟。”
萧慕珩气定神闲,又落下一子,“不过是去醉月楼走一遭,不是什么难事,堂兄尽管放心。”
“如此甚好。”萧青宴面露感激,不禁感慨:“这些年若非堂弟相助,恐朝中许多要事孤一人应付不来。”
“堂兄言重了。”萧慕珩淡笑,“那尉迟荣那边……?”
萧青宴沉吟片刻,道:“尉迟荣近日不在京中,待中秋佳节,长公主会在宫中设宴,届时国舅应在受邀之列,你我再探他一探也不迟。”
“也好。”
萧慕珩落下最后一子,棋盘已成定局。
萧青宴看着棋局惋惜道:“孤又输了。”
萧慕珩将余下的棋子扔进棋篓里,挑眉,“堂兄心不在焉,思虑过重。”
“哈哈。”萧青宴轻快一笑,摆首,“倒是不如堂弟,禁足几日,自在悠闲。”
萧慕珩斜靠在椅背上,看了一眼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幽幽道:“困在这院子里无处可去,算什么悠闲,不过是日复一日看些闲书,打发时间罢了,甚是无聊。”
萧青宴却将视线落在他的腰侧,笑道:“有人陪堂弟捣鼓这些小玩意儿,怎会无聊呢?”
萧慕珩一时没明白萧青宴的意思,怔了片刻,才顺着后者的视线,将目光落向自己的腰间。
只见黑色腰封下坠着一只鸦青色锦囊,锦囊表面绣着一只灰色小兔,兔耳一大一小,线条绣得不算工整。
但绣这只锦囊的人应是十分用心,针脚处可以看出反复拆解重绣的痕迹。
萧慕珩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画面——
黎离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房的木凳上,当然,有时也跪趴在地上,一手举着巴掌大的绣绷,一手捏着针线,艰难且认真地戳进戳出。
他见证了这只锦囊从雏形到成品的全过程,知道此物来之不易,但也属实丑陋。
而他竟不知黎离何时趁他小憩挂在他腰间的。
此时被萧青宴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萧慕珩感到浑身不自在。
锦囊不足半只手掌大,他将其拿在手里,微微用力。
“嗳,堂弟且慢。”萧青宴看出他的意图,出声制止道:“此物虽不甚精致,但所做之人应是费尽了心思,堂弟不如留下,别拂了送礼之人的一片心意。”
闻言,萧慕珩手中动作微顿,但也只是迟疑片刻,仍将锦囊取了下来。
指腹摩挲着锦囊表面的一层毛边,有些剌手,萧慕珩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亮,目光沿着兔耳朵看到兔尾。
仍是觉得有些丑,不过看久了,倒也越看越顺眼了。
萧青宴整理着棋子,见对面的萧慕珩将手中的锦囊看了又看,面上蹙着眉,神色颇为不喜。
他与萧慕珩相处久了,自然知道自己这位堂弟骨子里矜骄的脾性,分明爱不释手,可若要他表达欢喜,却是比登天还难。
萧青宴隐隐发笑,“堂弟若是真喜欢,便留下吧。”
萧慕珩猛地回神,看向他:“谁说我……”
此时,窗外传来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只见窗外的台阶上,黎离冒雨而来,手中的油纸伞还在滴水,将裤脚润湿了一片。
他应是听见了两人的谈话,正一脸期待地猫在窗棱边偷听。
萧慕珩面色顿时一僵,将手中的锦囊扔出了窗外。
他嗤笑:“这锦囊如此之丑,本世子留着有何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