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爸爸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他那一双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这对失去了往日生气神采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空茫的神色里,只余一片大火过境的灰烬和荒凉。
还未等我们抹去喜极而泣的眼泪,病床上直盯着白茫茫天花板的爸爸就用一句话把我推入不知身处境的迷雾中:莫岚,你和霓霓还有子皓,是时候该搬走了。
还未等我从这话中领悟出所以然来,不声不语的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俩出了病房后又用一句话炸断我大脑中用于思考的神经:你们爸爸,可能再也走不了路了。
看,命运开起玩笑来,根本找不到笑点。
我呆呆地坐在病房外这张闪着冰冷寒光的银白铁椅上,眼前这盒白茫茫的饭盒仿佛被同等色调的墙壁所溶解,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真实;而就坐在旁边的妈妈,仿佛也离我很远很远,看那神色目光都如一面未被清风抚扰的湖,筷子手起手落地重复着往嘴里送白饭的机械动作,富有色泽的菜和肉好似不存在,也让我感受不到一丝真实。
“多少吃点吧。我没办法再分神来照顾你们了。”妈妈碰了碰我的手臂,隐约可闻鼻音的语气终究不似语气平静,“你们也要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妈,你别担心,我们都长大了。”我边说边打开饭盒盖吃了一筷子饭,这盒陶慈买的饭,怎么连一点淀粉的甜味都没有呢。
“是啊,你们都长大了。”妈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我的饭盒里后,拿起正在持续振动的手机扫了一眼,对我说,“是你爷爷”,她放下饭盒,接通电话,“你们到了吗?好,我这就去接你们。”直接省略称呼的通话,是我们自从住进爸爸家以来,妈妈所形成的一个习惯。
我随着妈妈起身:“妈,你要去车站接爷爷奶奶吗?”
妈妈拎起手袋,随手理了理散落肩头几缕未扎好的发丝,“嗯,之前不敢通知他们老人家,现在你爸醒了,也是时候让他们来看看了。你在这守着你爸,有什么事立刻给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目送妈妈这匆匆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抹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优雅代名词的身影,此刻竟和挤在公交站牌前赶公车的人没有了不一样。
生活到底是什么?给了我们什么,为何又要拿走什么?
我再无胃口,把两个饭盒都盖上,和陶慈那一盒还未打开过的饭盒放在一起。
你们爸爸,可能再也走不了路了。
只要一闭上眼睛,这十三个字就像咒语一般在我耳边循环播放,无论我怎么捂紧耳朵都无济于事,无处可躲。
怎会不懂,爸爸不过是不想拖累我们,所以要赶我们走;爸爸不过是想以他的钢铁意志去独自面对这场无从下手的惨痛变故,把我们从他兵荒马乱的未来中剔除出局。当然还有陶慈,可爸爸又怎么忍心让和他相依为命二十一年的小女儿,在这兵败如山倒的棋局中与他同舟共济呢?
他是一个要强的父亲。要强得不愿被任何人看到他的残缺和不堪,哪怕是血溶于水的亲人。
而我,遗传了爸爸的要强,但却不是用要强来为人着想,而是愚蠢无知地用成了伤人的利器。
我忍不住把脸埋进掌心里,不愿叫路人看到这副泪流满面的狼狈模样。虽然在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演绎悲伤的人。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把熟悉入心的声音顷刻中止了我大脑的运转能力;还未来得及重启,我的身子竟猛地被塞入到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这恍若夹杂着淡淡青草香的气息,熏入鼻间,刺痛泪腺。
是他吗。有可能会是他吗。
只怕到头来,不过只是悲伤至极而生的幻觉罢了。
我深深呼吸,从这个不知所以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一抬头所对上的,是一双掺杂着愧疚、抱歉和心疼的墨黑眼眸,如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仿佛要把我牢牢吸进去,万劫不复。
我强逼着自己抓住最后一丝几近飘忽的意识别开视线,试图拉开这过于暧昧的距离以让自己保持理智,可脚下还没退后一厘米,就重新被拉入这个让我逃之不及的怀里,在我头顶轻轻作响的这把声音,竟听着比我这个有个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的人更伤心,“对不起,霓,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那么骄傲的人呐,在我耳边轻声细语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我是多么容易被打败的人啊,一句句地击打在我的心里,溃不成兵。
于是我忘了他说的“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太累了”的伤人话语,忘了我们早在半年前已经分手的事实,顺由已先被抱住明司佑的手出卖的心意,放纵自己在这个曾经以为能够依靠一辈子的温热怀抱里哭泣。
我想我只是一个人撑得有些累了,一定只是有些累了。
明司佑用力抱紧我,支撑着我身体的全部重量,为我提供一个终于不再有惊恐的港湾。他亲吻着我头顶的发丝,柔声道:“我来了,我在,我陪着你,不怕,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忍不住往他的怀里再缩了缩,哽咽问道:“你会丢下我吗?”
噢,不,陶霓你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问题呢。
可是,你是否能懂得,此时此刻明司佑的柔情,对于已经深陷在沼泽泥潭中不断下坠的陶霓来说,正如一根救命的浮木,教人无从抵抗。
就这么一小会儿吧。让陶霓暂且忘记他们已不再属于对方的现实吧。就这么一小会儿。
“不会。我再也不会丢下你。”明司佑信誓旦旦地许下承诺,“别怕,有我在。”
于是从爸爸出事到现在,我的眼泪终于得以肆无忌惮地溃堤宣泄。
这一刻,我们都避而不谈的,是关于分手的那件事。
随后把我从这被感情和冲动强居上风的迷境中惊醒的,是早上才刚离开却又折返回来找陶慈的简昊熙。我下意识地想跳离明司佑的怀抱,不料却被他牢牢钳住了腰身不得动弹。
简昊熙眉头紧缩,显然不是因为眼前的我们,他甚至丝毫没有察觉到我和明司佑之间的气氛有何不对,只是往闭着门的病房里张望:“小慈进去看叔叔有多久了?”
我隐约察觉到了点不对劲,便道:“有好一阵了。你找她有急事吧?我去叫她出来。”
“不用,我在这等她。”简昊熙在另一侧的休息椅上坐下,眼睛转移到了手机屏幕上久久凝视。
我和明司佑对视了一眼,一致保持沉默。
片刻,简昊熙的手机来了一通电话,他接通后说了声“我知道了”就挂断,面色越发凝重。他又坐了一分钟,起身对我说:“霓霓,我有点急事要处理,麻烦帮我转告小慈,我来找过她。”
“好的。”我答应着,看着他步履匆忙离去的背景,忽然想起上午陶慈说过简昊熙要回去杂志社。而这间隔不到四个小时的功夫,显然不够一来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