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程 第11章 壹，心结终难解

四月二十日，是十二节气中的谷雨。我朝夕相处了七年有余的顾叔叔的生辰，不偏不巧的就在这一天。

如往日一般，一大清早顾汉涛和妈妈如往常一般去上班，我如往常一般去上学，他们两岁半的小儿子顾子皓如往常一般送去了托儿所。

我们的日生活总是这么有条不紊。沸腾的时间，一如大多数城市人，注定是要留给暂别工作和学习的夜晚的。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我给妈妈打了电话，让他们不必在家里等我一起过去酒店，晚一点我会自己去。然后我拉着事先预约好的李一晨上街去挑选要送给顾汉涛的礼物。

李一晨是我来到南城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个交心的朋友，也许在将来，她仍旧会是唯一的那一个。

她是一个多么抢眼又独特的女生。姣好的面容、似水的眼波，典型的小美女型人物，却有着豪爽的直性子、辣女的狠泼劲。与我倾向于安静甚至是内向的大众性格，形成过于鲜明的对照。

按理来说，这样的女生，我应该是可能会连见面打招呼的虚礼都省了的。

可是这神奇的世界居然让我们破天荒地成为了知己，使之成为我约十五年的生涯中一个最具特色的意外。

而这一切，仅源于第一次见面时，她的见义勇为。

开学第一天，我不小心把班里级里远近驰名的恶霸陈铭的水晶杯给撞倒了。一刹那，闪烁着耀眼光泽的水晶杯悲壮地应声落地开花，开出一朵最晶莹、最破碎的水晶之花。

刚转学来到这间学校，我对这些所谓的风云人物一概不知，但当我慌乱地说完“对不起”、一抬头看到陈铭脸上那恨不得把我抓去车裂的狠毒表情，突而有种大限将至的不祥之兆。

陈铭神色凶狠地盯着那朵惨烈的“水晶之花”约一分钟，在周围一片屏息看戏的氛围中腾身而起，提高八度嗓音冲我恶狠狠地吼叫：“你是从乡下来的笨粗人吗？这么大个杯子摆在桌上没看见吗？瞎眼了是不是？你是不是想在这个班里混出点毛病来啊？”

我那还未出口的歉意瞬间被这些刺耳难堪的话消灭殆尽。不想惹事成为焦点，虽然这会儿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迫成为焦点了，我还是强忍着想回嘴的冲动，低下头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对不起就可以了吗？不是故意的谁不会讲啊？你以为说两句话就可以完事吗？这样警察还有饭吃吗？”陈铭的气焰在围观同学偶有发出的恶意口哨声中烧得更旺了，“我要你赔偿我的损失，现在！立刻！马上！”

我难堪地把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正在火辣辣地烧着的脸埋得更低了，“我赔。你要多少？”

“我要多少，哼，”陈铭手叉着腰冷哼了一声，“两千块，一分都不能少，你赔得起么？”

两千块。赔不起。我真赔不起。存钱罐里可能连个零头都没有。我低着声问：“请问我可以分期还给你吗？”

“分期？你想分期付款？哈哈，你当我这是房地产还是银行贷款啊？”陈铭故意说得怪腔怪调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引起同学们的哄笑。而事实上他也非常成功。

见我不说话了，一直处在绝对上风的陈铭更是嚣张得摆出一副宇宙唯我独尊的模样，“还不起吗？巧了，大爷今儿心情不爽，没得商量，今天你必须给我交出两千块来！”

“你给我滚回婴儿车里吮手指头去！”

好一把清脆泼辣的女声。

我条件反射地回头顺着发声源在人群中搜索，闯入我眼帘的，正是如美少女战士般挺身而出的李一晨。

陈铭的态度转得多快啊，那由怒转谄笑的速度快得像在表演川剧的脸谱：“一晨，我怎么又得罪你啦？”

“你一出现就得罪我。”李一晨的语气里尽是厌恶。她向我展开一个倾城的微笑，朝我走过来直接拉住了我的手，端起女王的架势对陈铭下警告，“从今天起，她就是我的姐妹，你再敢欺负她试试！”

她就是我的姐妹。

多么温馨多么感人的一句话。

从那一刻起，我已确定李一晨会是我最知心的好友。

那件事的后话，自然是角色对换，陈铭对我既是赔笑又是哈腰的，仿佛他才是打烂了水晶杯的那个；后话的后话就是，陈铭原来已经追了李一晨整整两年。

每思及这事，我总会忍不住在嘴角抿一抹浅笑。比如说现在。

“傻笑什么呢？”李一晨被我这突来的笑意弄得有些莫名其妙。

我侧过头看着她那靓丽的俏颜，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

李一晨只好无语地跟着我摇摇头，拉着我直取宜购广场。

我们的目的地，正是宜购广场三楼卖领带的柜台。经过了李一晨的N次方批判后，我终于在她的意见下敲定了一条让自己也让她满意的深蓝色领带。

“霓霓，我有问题要问你。”出了广场，李一晨陪着我在车站等车。

“嗯，你问。”

“你打算什么时候才肯改口叫你的顾叔叔爸爸？”李一晨把目光投向车水马龙的道路，叹道，“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

是啊，真的很好很好。他是那么疼我、爱我、照顾我，一年前为了免除我可能会被送进少年劳教所的灾难，甚至不惜辞掉月薪过万的工作，带着我们搬到了这座无人相识、举目无亲的城市来。

而这样付出，却一直还未能换来我的一句“爸爸”。

我稍稍敛容，眼神闪烁地重复之前告诉过李一晨的话：“顾叔叔在我的心里占据着很重要的分量，但他不会，也不可能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只有一个，和我妹妹永远的同一个爸爸。”

“你这么固执，傻不傻啊。”自知说服不了我，李一晨也不再多说什么。她顺手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帮我和顾叔叔说声生日快乐。”

“好。”我关上车门，朝她挥挥手。

一晨，谢谢你的关心。只是你若是我，或许就会理解我的固执，究竟为何。

无悬念的，妈妈和顾汉涛比我先到达酒店。当我走进他们订的那间房时，这对夫妻正逗着在地板上兴奋乱跑的顾子皓。

那笑，那满足，是为人父为人母的真情流露。

多么幸福的一家子。多么像局外人的陶霓。

“霓霓来了，”顾汉涛一抬头就看到站在门口的我，伸手招呼着我进去，“来，过来坐。”

我应了声，走到妈妈旁边的空椅子刚坐下，小子皓就扯着清脆如黄莺的声音冲我跑来：“姐姐，抱抱，抱我。”

“皓皓今天乖不乖？”我把小小的顾子皓抱起放到腿上，宠溺地捏捏他胖嘟嘟的小圆脸。

“很乖！”顾子皓仰着头认真地回答，清澈纯净的黑色瞳孔里没有任何杂质。

我同母异父的小弟弟，两岁半的小精灵，多讨人喜爱。

“服务员，可以上菜了。”妈妈对侯在一旁的服务员交待了声，拿起茶壶往我的杯里倒茶，淡声问道，“上哪里去了？”

“没去哪里，放学和一晨多聊了几句。”我确实不愿还像小学生似的和妈妈报告我的行踪。

“和同学多聊聊是好事，改天把同学们都请来家里玩，我来招待。”顾汉涛含笑着点点头，“子皓到妈妈那里去，我们要开饭了。”

“真棒！可以吃了！”小孩子听到吃的总是最激动。顾子皓从我的腿上滑下，乱舞着如莲藕般胖乎的小手朝妈妈扑过去。

菜一道道陆续上齐了，都是合顾汉涛口味的清淡的家常菜。妈妈知道顾汉涛不爱油腻、不爱大鱼大肉，来酒店庆生，也不过是这几年来的一个惯例罢了。

我把礼物从书包里拿了出来，寻思片刻后还是赶走了犹豫，走到到顾汉涛面前双手奉上：“顾叔叔，祝您生日快乐。”

“这，给我的？”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显然是在顾汉涛的意料之外。七年来，除却一句老套的生日快乐，我从未在他生日时表示过什么。而今天，我却玩起了颠覆，难怪他会惊讶得不太敢相信。

“嗯，是送给您的。”

顾汉涛这才放心地接过礼物，一张人到中年稍许发福的脸上不掩兴奋，“好，好孩子，难怪人家都说啊，还是女儿贴心。”

女儿贴心。

女儿。

我心头微微一震，一时无言以对。这两个字眼，有多久没有在耳畔响起过了？今日再闻，顿觉陌生和亲切。陌生的，是时间的久远；亲切的，是这发自肺腑的真诚。我下意识地望向妈妈，她温婉的眼波里有赞许，似乎还夹杂着鼓励。

鼓励什么？我领悟得再清楚不过。可我却多么希望自己一点儿也不清楚。

“霓霓，谢谢你的礼物，我很喜欢。”顾汉涛语带赞美地向我道谢。

我有些不自在，语速匆匆地道了句“不用”，退回到了座位上。

父女相称，我还没做好准备。或者说，从没想过要有这个准备。

“真好看！姐姐，我也要！”顾子皓望着饭桌上那包装精美的盒子，好奇的天性立刻被勾了出来，很是时候的缓解了我的尴尬。

“皓皓乖，那是姐姐给爸爸的生日礼物。等皓皓生日了，我们让姐姐也给你买，好不好？”妈妈柔声哄着怀里的子皓，微抬头与顾叔叔四目相接，展露笑靥。

因不满而把小嘴巴高高嘟起的顾子皓把目光投向我，不说话。今年刚满两岁半的他，已懂得用表情来传达意思了。

我夹了一个桂花糕放入顾子皓的碗里，道：“姐姐答应你，等你生日了给你买更好看更漂亮的。”

“好！姐姐最好了！”顾子皓立即兴奋地拍着小手，然后抓起碗里的桂花糕往嘴里塞。

“慢些吃，别急。”妈妈把子皓嘴边的食物残渣擦干净后，举起了酒杯，“霓霓，今天准许你喝一小口酒，我们一起祝你顾叔叔生日快乐。”

“嗯。”我举起了桌上那分量果真只有一小口酒的高脚杯，和妈妈、顾叔叔的杯轻轻一碰，学着他们的样儿仰头一饮而尽。洋酒入口，一股钻心的辣味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行至喉咙处，竟感到些许生疼。

原来，这就是洋酒的味道。

我忍不住端起茶杯灌水，试图冲淡这似若锁在了口腔里的辣劲。余光瞟向这对相互夹着菜的甜蜜夫妻,眼底眉间甚至是心里，透露出的皆是浓情蜜意。

妈妈，在许久许久之前的夜晚，你和爸爸，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柔情，是吗？

我知道是的。一定是的。

简约的庆生宴结束回到家里，已经是夜晚十点有余。这个钟点，于我这种习惯了晚睡早起的人而言，时辰尚早。我拧开台灯，随意抽了本书准备看时，敲门声响起了。

是妈妈。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走到我桌前放下：“晚饭你这孩子也没吃多少，待会儿把面吃了。还有，书别看得太晚，保持充足的睡眠对提高学习效率有很大的帮助。”

“好。谢谢妈妈。”多细心的母爱。那么，父爱又应是什么滋味？岁月悠悠，我竟可怕地发觉自己已不太记得清了。

“我先去睡了，面趁热吃。”妈妈摸摸我的头发，走到门边时忽然停下回身看着我，“对了，霓霓，你顾叔叔今晚真的很高兴。但是，他最想要的礼物究竟是什么，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是知道的，顾汉涛最想要的礼物究竟是什么。

可我该回答你什么，最亲爱的妈妈。

我抓起筷子开始吃面，把脸隐在这缕缕升腾的雾气中，好叫妈妈看不清我不小心流露出的彷徨。

妈妈没有再说话，退出了我的房间。

原谅我还是无法释怀。

陶霓就是这么一个沉湎于过去宁愿溺死也不想潜出水面的孩子。

她就是这样固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