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暴喝,所有人身体绷紧。
“是我是我。”游熠探出脑袋,抖了抖手上的水囊,“祁晟叫我出来打水,没找到井,就顺着你俩的脚印来找,想着问问你俩有没有头绪,你们这儿走的够远的呵,可累死我了。”
他提着衣服,费劲的想要跨过院墙,最后哎呦一声,大声说:“算了算了,我就不过去了。程司捕,你去探路的时候,这附近有没有小溪或者其他井啊,有水的那种。那破庙后面倒是有井,就是早就干得不成样子了。”
程思嘉表情沉了一瞬,接着转过身,笑着答:“没有,没水了?再忍忍吧,也就不到半日归京。”
“嗨,行吧。”游熠有些失望的摇摇头,“你俩柴捡完了不,感觉这雨马上就要下大了,赶紧回去吧。”
“就来。”魏明泽回道。
他抱起散落在地的柴,立刻跑过去,程思嘉跟在后面。
没过多久,雨越下越大,打湿所有的痕迹。灰烬和泥沙掺杂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躲在院墙后面的男人站起身,注视着程思嘉远去的方向,一眨也不眨。
他全身都被打湿,黑色的衣裳紧紧贴住皮肤,踉跄又僵直的走到焚纸的位置,重重的跪了下来,匍匐在地。
额头重重的磕下,溅起泥水。
-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游熠在雨倾倒而下的最后一秒,冲进了庙里,身后是程思嘉和魏明泽,多少还是被打湿了。
时媱立刻上前,递上手帕:“再不回来就要去找你们了,擦擦吧,别感冒了,得了风寒就不好了。”
程思嘉笑笑:“不至于。”
她将捡好的柴堆叠,放在一旁。
出行准备了柴火,但是不多,烧火做饭是足够了,但没办法坚持整夜。
祁晟连眉眼都没抬一下,依旧搅拌着浓稠的米粥。米粥散发着清淡的香气,闻着就知道味道不会差。
说起来,他在吃食上,从来不会亏待时媱,如果能自己下厨,都不经他人之手。游熠仍然在抱怨祁晟,说他叫他没苦硬吃,魏明泽也插科打诨起来,仿佛刚才的祭拜,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思嘉有些晃神,直到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占据了全部的视线:“思嘉姐,给,赶紧喝了,暖暖身子。应该往里面放姜丝的,可惜没有准备,生姜粥最适合现在了。”
时媱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立刻开口。游熠跟着一起回来,该不会真的去跟踪这两个人了吧。
“好,谢谢。”程思嘉接过。
五个人很快就分食完一整锅的粥,对三个成年男子而言,不算饱腹,好在还有其他的干粮,还有晾晒的肉干。
游熠翘脚躺在最外面,挨着盘腿打坐的魏明泽,祁晟闭目修养,程思嘉和时媱说着小话,整理着睡觉的寝具。
外面是狂风呼啸,持续的暴雨带了寒凉,没有停下的意思。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下起了冰雹。
正加着柴火,外面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那声音沉重,嘎吱嘎吱的,伴着水的翻涌声。亦有勒住马匹的吁吁声,叫人分不太清,只能辨出来人不少。
屋内的人警惕起来,紧接着,破庙本就不结实的门板被推开,几个彪形大汉摇摆着走了进来,左右扫视着。
时媱抬起头,没多打量,比起镖师,更像是行走在外的江湖人。
为首的男子语气低沉,将视线盯在未睁开眼的祁晟身上:“路遇此地,暂且休整。待雹子过去,我们便离开。”
祁晟没有回复,便当是默认了。他大手一挥,让外面的人也跟着走了进来。三四个人抖抖身上的雨水,将雨具靠墙立好。或站或坐,除了擦拭武器的,便是一直盯着门口货物。
两队人马泾渭分明,以中间的供台做区分,谁也没说话。门没有关严实,不时有风和雨水吹进来。
游熠抖抖身子坐起来:“兄弟,能关下门吗,忒冷,受不住。”
男子道歉,却没让步:“外面有货,怕丢,不若您往里坐坐。”
“有女眷呢,我能挪哪去。不如这样,我瞧这里还有不少地儿,您把您的货拉进来,我觉着这冰雹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完,万一再砸坏了,雨水漏进去,也得不偿失不是。”
游熠一副好商好量的样子。
“小兄弟,货沉进不来,劳费心了。”他抛过来一个钱袋子,里面叮当作响,“这样,这些算作补偿,若是染上病,算我的。没事儿就拿去买酒喝,也不枉在这途上遇见。”
游熠上下掂了掂,塞进怀里:“成吧。你们京城人,就是豪爽。”他用北边不知哪里的蹩脚官话,尝试搭讪。见没人理会,讪讪的重新躺下。
冰雹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有了砸下的沉闷声,几人又重新戴上雨具,完全的遮住面容,大踏步的向外走去。
雨没有那么大了,但还是密,并不适宜赶路。他们倒是贴心,这次阖上了门,完全挡住了向外的视线,离开。
“是个不小的浴桶,里面有动静,肯定是活物。装满了水。被个罩子盖着,瞧不见装了什么。”游熠拉着魏明泽,从窗户的缝隙窥视。
突然,两个人蹲了下来。
“还挺谨慎,是个人物。”游熠夸张地说,待走远了,他看向祁晟,“喂喂喂,这些人越发猖獗了,你们镇妖司都不管吗?”
一旁的魏明泽尚有些疑惑,不明白怎么说到那里去了,游熠嘲笑:“你出去后,可千万别说自己是镇妖司的人,这点儿敏锐都没有,丢他祁晟的脸。”
祁晟睁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想怎么管。”
“下令缉拿啊,或者杀鸡儆猴。”游熠理所当然的说,“你看,现在根本没人把你们放在眼里,也就吓唬吓唬那些小妖怪,啧,可怜。都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看妖也不遑多。”
“慎言。”祁晟警告。
“行行行,我不说。这不是也为你好,谁知道会不会有哪个妖怪脑袋抽抽了,真的投靠‘敌人’。”
时媱听明白了,也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那货物……是妖?”她看向祁晟,求证的问。
两个人挨得很近,她偏头,祁晟甚至能感受到女子的呼吸。
祁晟点了点头:“大概是海妖一类的妖物,气息很微弱。是活物,说明对妖本身的需求,远高于妖丹、妖材。”
他不继续说了,游熠却好整以暇的接上了话:“其实在京城这个地方,还没那么明目张胆的宰妖,冒这么大的风险运输,多是半妖……或者,极品。”
说到最后,他压低了声音,却还是招来了祁晟不赞同甚至警告的目光。
游熠耸耸肩,不再开口。
他觉得没什么不能说的,事实而已。只是这里面掺和了很多的达官贵族,甚至皇室成员,包括皇帝本人,所以大家都三缄其口,默认了这个规则,镇妖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贵族亵玩剔了妖丹的男妖女妖,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他知道的,某个亲王的后院,一直养着个梅花妖,是个男妖,甚至还请了专人‘打理’。
而那些生得刚刚好的半妖,更是千金难买的存在。
这些人也不怕妖物反噬,能奢侈到用缚妖绳做成首饰,佩戴在妖物身上,还能当做情趣呢。
游熠的表情略有不屑:“行行行,我不说了,天色不早了,大家休息吧,明早早点儿赶路。”
“睡吧。”祁晟也垂眸看向时媱。
-
京城刮了一夜的风,此时月明星稀,空旷怡人。平日该响的梆子声,没了踪影,巡夜的禁军亦是。
陆府朱红的大门悄悄打开,又悄悄合拢,抬了顶轿子进去。
待到后院,一个貌美的女子款款走了下来。她身着一袭白衣,宽大的广袖随夜风荡开,在月光的照耀下,如浸清潭。银丝暗绣的云水纹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忽隐忽现,腰间青白玉佩,用淡蓝的绦丝系住,增添了别样的飘逸。
她抚了抚鬓角,屏退所有人,眉间带笑,温柔的仿若宫阙仙子。
“你也退下吧,不用去和陆郎禀告,我想给他一个惊喜。”女子声音清润,眉眼下压,看向陆府的管家。
管家张了张口,小跑着跪在她前面,低语:“贵人恕罪,都督今日可能多有不便,他……他醉卧难起,有失体面,恐会污了您的凤眼啊。”
女子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语气多有期待:“哦?陆郎也会饮酒吗,我倒是更想要看看了,还从未见过陆郎醉酒的模样,一定很有趣。”
她哧哧笑起来,管家却是吓得伏地不起,额角冷汗频频,不知如何是好。
踌躇间,女子已经迈进了书房。
屋内没有燃灯,亦没有燃炭,门窗四开着,多少有些寒凉,只有清凌凌的月光投进来,摇曳着树影。
陆朝君趴在桌子上,手边放了壶酒,多有倾洒。只是好好护着怀中的画,轻轻的摩擦着,眼中痴愁的爱意几乎溢出。
“陆郎。”女子轻呼。
陆朝君抬起头,醉眼朦胧,只觉得眼前人的身影,是那么的熟悉,一如当年,他神情恍惚,含混的似是不可置信的问道:“阿清,你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女子眼中闪过惊讶,接着笑了下,也不再上前:“是呀,我来看你呢。”她站在原地翩然起舞,转了一圈又一圈:“陆郎,我今日可美,你可喜欢?”
白衣纷飞间,像极了思念的那个人。
陆朝君再也忍不住,猛地拥上去,将头埋在女子颈间:“喜欢。我以为你不会再入我梦,我以为你恨我。”
自那天起,每年的今日,他都宿醉到天明,连大梦一场都做不到。
疑惑涌上心头,女子稍稍推开,却又再次被抱紧:“不要离开我,清歌,不要再推开我,师兄错了,师兄以后什么都依着你,你原谅我好不好。”
骤然,女子脸色大变。
清歌是谁?
她用力推开男子,陆朝君的腰被狠狠撞在书桌上,闷哼一声,逐渐清醒。
待看清眼前人,陆朝君勃然大怒:“霍歆瑶?!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进来的。”
“你好大的胆子!”
陆朝君沉下脸,先是沉默,接着沙哑着声音道:“这么晚了,贵妃不在宫中休息,陪在陛下左右,而是来到陆府,可是有要是相议。”
霍歆瑶直视着他:“清歌是谁?”
“与贵妃无关。”陆朝君站直身子。
“好一个与我无关。”霍歆瑶眼中如火在燃烧,“那你刚才算什么,我们这么多年算什么。”
陆朝君忍耐着:“贵妃慎言,你我之间清清白白,刚才不过是醉酒,认错了人。对刚才冒犯之举,朝君甘愿受罚。”
“清清白白?”霍歆瑶冷笑,“如何清白,是指我为你爬上那个老皇帝的床榻,还是指我帮你隐瞒走火入魔一事,送你登上大都督之位。”
她缓步逼近,咬牙切齿的质问着。
陆朝君沉默如往昔,叫她更加愤恨。他竟心中有人,她竟分毫不知。
而她竟然为了帮他炼制压制魔心的丹药,心甘情愿委身那老皇帝,只为哄骗取得那百年冰莲。
而那些,本是她唾手可得的。
突然,她看到了陆朝君身后的画像,猛然上前,就要撕扯查看。陆朝君如何肯,用力抓过她的手,推开。
拉扯间,还是叫她看清了。
“竟是三分的熟悉。”霍歆瑶止住动作,甩开陆朝君,满脸讥讽,“怪不得,怪不得你迟迟不娶妻,怪不得你这样冷酷无情的人,突然抱回来男婴,不等看出什么天赋功底,就收做徒弟。我还当你是什么柳下惠,提不起兴趣,原来早就有了私生子啊,真是有趣。”
“他不是。”陆朝君立刻反驳,眸中晦涩不清,隐隐闪过厌恶。
“那你就给我拿出证据。”霍歆瑶狠狠戳着他的痛处,“死人我不追究,至于活人……陆朝君,你若给我拿不出态度,就别怪我将你这些年的脏事全都捅出去,叫世人好好瞧瞧,美名远扬的陆都督,究竟是何等虚伪的一个人。”
“哦对,一定要让他们知道,陆朝君早就是个走火入魔,名副其实的废物。”她挑起陆朝君的下巴,轻拍着他的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