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同契 第9章 无声交流

殷九这一次昏迷，持续了整整一日夜。

谢无妄守在一旁，运功调息，试图恢复几乎枯竭的仙元。但他的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殷九记忆中的那些画面，如同鬼魅，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个在困境中挣扎求生的少年，与如今乖张暴戾的魔尊形象，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动摇着他根深蒂固的认知。每当疑虑升起，师门覆灭时的惨状便会浮现，如同鞭子抽打他的灵魂，提醒他魔族的残忍。不可动摇！谢无妄，你的道，是斩妖除魔，护卫苍生！然而，心底那颗名为“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当殷九再次醒来时，眼神褪去了许多以往的戏谑与疯狂，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茫然。他看了看身旁闭目打坐的谢无妄，又感受了一□□内虽虚弱却已平稳的魔元，沉默了片刻。洞窟内只有暗河流淌的潺潺水声，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

“多谢。”两个字，很轻，却清晰地在这寂静的洞窟中回荡，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谢无妄睁开眼，对上殷九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妖冶的凤眸，此刻显得有些清澈，倒映着暗河微弱的水光，竟流露出几分罕见的……脆弱？他移开视线，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不必。你若死了，我很麻烦。”同样的话，但这一次说出，少了几分斩钉截铁的厌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洞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过了许久，殷九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试探：“谢无妄，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谢无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自幼被师尊带入山门，修行便是他人生的全部，童年几乎是一片空白，只有日复一日的练剑、打坐、研习道法。殷九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古井，莫名触动了他内心深处一丝极淡的、几乎被遗忘的……对寻常孩童生活的模糊向往。他抿紧薄唇，没有回答。

殷九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答案，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洞顶垂下的钟乳石，仿佛透过了石壁，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小时候……住在一条最脏最乱的巷子尽头。饿肚子是常事，为了一块发馊的饼，能跟野狗抢……那些所谓的‘同伴’，最大的乐趣就是欺负比他们更弱小的我。”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谢无妄却能敏锐地感知到，那平淡之下，深埋着刻骨的苦涩与孤寂。

“后来……后来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殷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只剩下我一个人……从那一天起，我就告诉自己，殷九，你要活下去，不惜任何代价地活下去。”

谢无妄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几乎可以肯定，殷九口中的“大火”，就是那场改变了他和殷九命运的惨案。而殷九，似乎完全不知道他曾在神识交融时窥见过那些记忆碎片。

“所以，”殷九忽然转过头，看向谢无妄，嘴角扯起一抹极致自嘲的弧度，眼中却是一片荒凉，“我成了魔。因为只有变成比他们更狠、更恶的魔，才不会再被欺负，才能活下去，才能……让那些夺走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谢无妄心中某个尘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仔细审视的盒子。他想起当年自己放走那个小魔后，仙律司前来调查的那位长老，用冰冷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诫他：“无妄，魔族天性狡诈，最擅伪装弱小、博取同情！你之心软，恐为仙界招致大祸！”百年来，他一直将此言奉为圭臬。可如今，亲耳听到殷九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诉说那般惨痛和绝望的过往，他开始怀疑……当年那个小魔，是否真的如仙律司所言，是处心积虑的伪装？还是说……仙律司，乃至整个仙界对魔族的定性和描述，本身就存在着巨大的偏见和……隐瞒？

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让谢无妄稳固了百年的道心，产生了剧烈的震动。他看着殷九，第一次没有用看待“魔头”的、充满憎恶与杀意的眼神，而是用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悲悯的目光。

“活下去……本身并无错。”谢无妄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洞中响起，带着一丝不确定，“但选择以何种姿态活下去……至关重要。”

殷九愣住了，凤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深深地看着谢无妄，仿佛要穿透那层万年冰封的表象，看清其下是否藏着别的什么。许久，他才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苍凉与疲惫：“谢无妄，你说得对。可是……有时候，命运并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当你被逼到悬崖边，能抓住的，只有深渊伸出的荆棘。”

这一次，换做谢无妄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两人之间，那堵由百年仇恨、仙魔殊途和重重误会筑成的坚冰高墙，似乎在这一刻，被这短暂而艰难的对话，融化了一角。有微弱的光照了进来，却也让冰层下的暗流与裂痕，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