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是为修心也;成仙之时,心亦成。”
小狐狸坐在地上,两只前爪交替着按住冰冷的竹简,不时哆嗦。
一人一狐把太素院翻了个底朝天,连土都掘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最后在九衔月的建议下,两人终是在万象袋里找到了堆成小山的各式‘书籍’,有些是帛书,有些是竹简,还有些是兽骨。
好在守白曾教过小狐狸各种文字,通读帛书和竹简上的字不在话下,而九衔月又博古通今,兽骨上的文字她都认得,数量也不多,她伏在书案前逐一翻译誊抄。
“这等废话,还写在首页干甚?”小狐狸摇头晃脑,自言自语,一捆竹简凭空浮起,在它头上重重打了一下,“哎呀!疼疼疼!”
小狐狸的两只小短爪巴拉一半天,也抱不住头,干脆捂着嘴,倒在地上翻来滚去耍赖皮:“好疼好疼,头给我打坏了,今天是学不了了。”
九衔月重重放下手中的狼毫,见它这幅撒泼打诨的样子,皱起眉头,面色微愠,言辞有些犀利:“正所谓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不是头疼就是脚疼,不是去打猎就是尿遁,三天两头都看不上两个字。倘若心思不在此处,你早早说,我找些简单、保命的功法给你修习便是,这什么兽骨文,我再也不译。”
小狐狸眼见九衔月是真的生气,收了爪子,乖乖坐正,不出声地继续看着竹简。空气凝固了好一会,它窥视了一眼案前的人,九衔月又拿起狼毫,无比认真地在竹片上写字。
“这些书上的话,没有哪句是废话,日后你领悟到了,才晓得厉害之处。”
小狐狸收回目光,放低身体趴在地上,装模作样地把爪子挪到竹简上,看一个字挪一小步。
经过这几天和九衔月的相处,它渐渐相信,守白的确在临终前将自己托付给了她。九衔月给它做一日三餐,梳毛修剪,有时候还用野草野花给它编些项圈、花环,虽然自己放不下面子与她亲近,但心中也卸下了戒备。
只是这些字字句句,实在是枯燥得很,它的心思全在院里双宿双飞的小蝴蝶身上。
“你静下心来好生修行才是,这太素院的禁制虽强,依我看来也是日益减弱,等哪天你睡在狐狸榻上被闯进来的妖兽开膛破肚,你求着院里两只翩翩蝴蝶救你吗?方到那时你才晓得后悔?”
“嗷呜——嗷嗷——”小狐狸回忆那条吐着信子的妖蛇,不禁打了个冷颤,它深知自己不对,却也不耐烦,装傻地嚎了两声算是认错。
九衔月将一张帛书飞到小狐狸面前,轻飘飘地落在展开的竹简上,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写了一整页:“你先念几遍这静心三决,等你静下心来再继续看。”
“嗷呜呜——”知道了,知道了,烦死狐了!
小狐狸看了两天,也没有找到九衔月说的什么筑基方法,反而全是些干巴巴的圣贤之句。它冲着九衔月不满地嚷嚷:“这通天梯的第一步都找不到,我不过才二十岁,哪里懂得这些高深的话?不如直接从修炼开始。”
九衔月绞着耳侧的一缕发丝,左右为难地思忖片刻,考虑了好一会,才松口:“也是,那你坐好,且听我细细道来。”
小狐狸兴致冲冲地坐定,期待着像是在等待什么的九衔月开口。
“道教修炼,先从内丹术筑基功夫开始,再往后依次是: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炼虚合道,用人族将其细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道、大乘九期。
“神在脑部,气在心部,精在脐部,三个丹田代表神、气、精。筑基就是以上丹田的神光,穿过中丹田,把它变成气,然后积聚到下丹田这个地方来。人族修炼时,先得练气再筑基,我们妖无气,但可引动灵力,将灵力作为‘气’,直接筑基即可。
“筑基到丹气满时,会结小丹,在丹田处能感知到一个边缘不明显,但温热的气团。筑基筑好,靠着它饱满的力量,督脉自会被冲通,此时,便可往后修炼。”
坐在蒲苇垫中心的九衔月小腹冒着暖洋洋的金色光芒,一股似有似无的气流越聚越大,渐渐形成一个球体。
“结了丹,便可用灵力施展一些法术,越往后你的灵力就能维持越久,等到破碎虚空之时,与天地、大道浑然一体,灵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九衔月手一翻,光芒渐渐消散,她睁眼看见一脸傻样的小狐狸,语重心长:“你可记住了?”
小狐狸收回狐狸下巴:“要练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算成仙?”
“我们狐族修炼至九尾,到大乘期,便历飞升劫,劫一过,化身九尾天狐,位列仙班。”
小狐狸一听,尾巴翘得老高,圆溜溜的狐狸眼满是期待:“我就这样每天打坐,就能修炼到九尾吗?”
九衔月听罢忍俊不禁:“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倘若要生出九尾,需得到九州历练,每实现人类一个愿望时,就会生出一条尾巴,当然,并不是什么愿望都能让我们生出狐狸尾的。”
“那我们如何能知晓,哪个愿望才能使我们长尾巴?”
九衔月起身掸了掸衣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屋顶:“天道自会评判。”
“天道…天道到底在何处?又形为何物?。”
“龙生九子,尚各有不同,你我心中的天道自然也不同。”
小狐狸好奇地小跑到九衔月腿边绕了个圈:“那你心中的天道是何物?”
九衔月面色一沉,良久方才缓缓开口:“因果。”
“什么樱果、桃果、李果的…依我看啊,这天道,倒像是守白带我去拜访过的写书人。”
“何出此言?”九衔月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乖乖坐在脚边,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的小狐狸。
小狐狸摆摆脑袋:“既然什么都是她说了算,那这万事万物,可不是都是她编排出来的?戏文走到此处了,该安排谁成仙了,该有场纷争了…那风该动了,那花花草草该出芽了,那山川湖海该湮灭了,她大手一挥,戏不就唱下去了?”
“你这番解释倒也有趣…细细想来,不无道理。”
小狐狸胡须一翘,神气得很:“那是,本狐狸可是天资聪颖。”
九衔月动动手指,几本帛书落到它身上:“那你今日便将这几册书读完吧。”
“嗷嘤嘤——”小狐狸不满地仰天长啸。
九衔月拎起小狐狸厚厚的后颈肉,顺势抱在怀中:“走吧,今天开始去月华亭筑基,正好我也去泡泡药潭。”
垂丝海棠开过了一茬,日头稍长,步入初夏。
“轰隆——”
一声惊雷闪过,白蓝的闪电光塞满小院,窗柩的影子被拉长映在墙上。九衔月在梦中惊醒,她下意识地往床边的狐狸窝看去。
昔日翻着肚皮,呼呼大睡的小狐狸此时已不见踪影,窝里空空如也。
她顺手扯过大袖衫披在身上,下床后径直往米缸走去。小心翼翼地揭开盖住米缸的木盖,一团炸呼呼的毛绒团子蜷缩在米上瑟瑟发抖。
九衔月弯下腰,伸手进去准备摸摸小狐狸的头,哪知它头也不抬,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狠狠咬了一口九衔月葱白似的手。
“嘶——”九衔月吃痛,皱了皱眉头,但并未收回手,反而轻言细语说道:“小姝,别怕,是我,小九。”
小狐狸从惊恐之中回过神,口腔里弥漫出一股血腥味,赶紧松口,声音颤抖:“抱歉,一时没认出是你。”
九衔月轻柔抚了抚它的背,待小狐狸不再战栗后,双手伸进去,温柔地将它抱在怀里。
“你…你这是干什么?把我放…”小狐狸在她怀里挣扎着,不等它说完,又一个炸雷响彻天际,它赶紧闭上嘴,紧紧地缩在九衔月怀里。
九衔月将它抱上床,抱在怀里边顺着它的毛,边唱歌安抚。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玉似的声音悠扬婉转,这是守白平日里总哼的民歌,没想到九衔月也会唱。
小狐狸在熟悉的歌声中渐渐安下心来,困意慢慢席卷,它在迷迷糊糊之际,嘴里不清不楚地嚷嚷着:“本狐狸…才不是怕打雷呢…是怕缸里的万象袋…被妖偷了…”
九衔月轻笑一声,这么多次了,自己早早就该习惯它这傲娇的做派不是吗?
她推算起日子,满脸愁容地看着酣然入睡的小狐狸,得抓紧时间了。
小狐狸天赋不赖,悟性也算高,只是太贪玩,着实让她头疼得很,如今自己狐尾散尽,也护不得它周全,该想什么法子让它早日走上正轨才是。
九衔月眉心的花钿在黑夜中散发出幽幽的蓝光。
小狐狸在睡梦中下意识地往九衔月身边靠了靠,尾巴勾上九衔月的手臂,软乎乎的一团小火炉。
或许正该,顺其自然。
九衔月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小狐狸的背,枕着雨声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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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衔月......”
九衔月打完坐,走到月华亭,发现小狐狸不在此处修炼,正急得满院子找它,小狐狸裹着血腥味从院门口跌进来。
她连忙捏咒,飞身而起。倒在门口的小狐狸浑身脏兮兮,已经干涸的血迹将毛发凝成好几块,浑身上下早已皮开肉绽,猩红的伤疤足有巴掌般大,醒目地栽在它圆滚滚的肚皮上。
九衔月忙抱起它,一刻不停地往药潭飞去,心疼溢于言表:“你这小狐狸,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搞成这般血淋淋的模样。”
小狐狸重重地喘着粗气,声音虚弱,还带着埋怨:“这点小伤......但你怎么现在才来......疼死狐了......再耽搁片刻,今晚你就吃烤狐狸肉算了。”
九衔月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药潭之中,三步并作两步,退到一旁,咬破手指在地上画了个十寸左右的方阵,嘴里念叨着:“白民之兽,沐浴乾坤,本草折衷,药兽现形。”
阵法中央涌现一阵蓝光,随着光芒渐白,一只通体碧色的灵兽凭空出现,身形似牛,竟还带着帷帽。
九衔月凑近药兽耳边,瀑布般的长发越过肩膀,滑落到药兽两颊旁,用一种神秘的语言说了几句话,药兽点点头,往院子外跑去,奔逸绝尘。
“你可是外出打猎,遇上什么妖兽了?”
小狐狸气若游丝,接不上气:“不,以前......苇沼旁有只狰......曾抢过我诸多次鱼......我今日便是报仇雪恨去了。”
九衔月气急反笑,眉头好看的花钿忽闪了一下,训道:“你这十几年如一日睚眦必报的性子,当真是得改改!这才结了丹不过两天,灵气尚且维不稳,法术还没学两招,就火急火燎地去找那狰兽报仇,得亏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狰兽,若是遇上道行深的,你今日,且就等着命丧苇沼!”
小狐狸蛄蛹着身子翻了个面,运动灵气,就着药潭的水,身上的伤口正以其慢的速度缓缓愈合:“那又如何,今日我方是一雪前耻了。”
九衔月深深叹了一口气,额头那一抹蓝烧得厉害:“他日你功夫再厉害些,是不是还要将那火磷峡里的蝶妖,黑水湖里的巨鳗,乱云涧的狗熊精,还有望谟谷里、青丘国下、九洲大地,那大大小小欺过你的妖、人、魔从上到下收拾一顿?”
“你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嘶......其他妖兽人魔的,又没欺负过我......嘶......我只是想报仇,又不是什么为非作歹的坏狐狸......哎哟......我招惹它们干甚?”小狐狸据理力争,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伤口,咬紧牙齿龇牙咧嘴地疼。
九衔月转过身,腰间的玉佩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发丝微动。她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搭在腰腹捏着指尖,姣好的面容浮现出丝丝无奈和痛苦,缓缓摇头:“罢了罢了,你这尖牙利嘴、伶牙俐齿的小狐狸呀,你好自为之便是。”
小狐狸听见九衔月渐远的脚步声,心一动,顾不得身上的伤,忙蹬蹬腿,支起半个身子,朝九衔月的方向看去。
药兽咬着一大堆药草回到院子里来,九衔月上前迎接,她似乎注意到小狐狸关切的目光,转头看过来,小狐狸忙收回眼神,佯装无事,扒拉扒拉自己长长的胡须。
余光中,九衔月挽着袖子,坐在院里的石桌上捣药,小狐狸沉下身,直立起来的狐狸耳动动,药潭水没过凸起的嘴,淡淡的苦味在嘴里化开,水面冒起三三两两的泡泡。
重重的捣药声安心地砸在小狐狸的心上,覆盖了刚才带土的脚步声。
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