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棠 第10章 暗潮涨

接连小雪总算停歇，天气也渐渐回暖，南方已然点缀绿意，明京的春却还未显出庐山真面，乍暖还寒风料峭，化雪潮气拂进宫闱，病倒了一众宫人。

春冬交替之际，乃是太医院一年四季中最为忙碌的时刻，便连药童们都忙得脚不沾地，又是抄方拣药，又是蹲守炉旁把握火候，几乎忙出残影。

如此便衬得白澍无比清闲起来。

他这会儿正伏桌写着脉案，笔下字体铁画银钩，恰好书毕“二月廿一”四字，方才起身欲收掇随身药箱，便听得耳侧传来幽幽一道人声：“白太医真不愧是陛下面前新晋的红人，当真是清闲得紧！不似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只恨不能长出八只手、八条腿来。”

来者便是许青，许太医。

柳院判年事已高，致仕归乡是迟早的事儿，许青乃是院中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又向来自视极高，对待升迁一事自然势在必得，却未料到前岁仲秋忽又杀出白澍这么个程咬金来，甫一入太医院便被柳院判提携身边，短短一年便得了陛下赏识，尚未升官便有了御医之实，这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明松适才小跑奔进屋中，便听得许青这番阴阳怪气的鬼话，不由得小声嘀咕起来：“清闲？清的哪门子闲，我们可是足足连直了大半个月的宿呢……熬得魂儿都要从嘴里头吐出来了……”

他边说边跑，一个不注意，竟是被门边成捆的桑木绊得踉跄倒地。

白澍倚靠桌边，微微蹙眉，口中却不着边际地说着些风凉话：“怎地还是这般毛手毛脚？得亏只是绊着了些不值钱的柴禾，若是踢到陛下要用的草药，卖了你都不够的。”

陛下的草药又如何可能放在地上？都好端端储在蓬莱宫呢！

明松撇撇嘴，揉着挫红了的腕子正欲出言辩驳，甫一抬眸便对上他形状柔和却暗藏寒芒的桃花眼，这才猝然忆起什么，年娃娃似的一张小脸刷地苍白，而后急忙从地上爬起。

见他缩头缩脑地绕往七星斗柜，白澍无奈叹气：“瞧你那迷糊样子！罢了，我记得你字写得还不错，正巧我这头需去替陛下请平安脉，你便坐我案前誊抄那些未抄完的脉案吧。”

明松闷声应是，乖乖掉头坐于椅上，提起狼毫一笔一划地誊抄起来。

白澍徐徐回头，总算抬眼对上那被自己遗忘旁侧的许青师哥，随即好脾气地笑笑：“明松年纪尚小，小孩子家家的嘴上没个把门，况且近来也确实忙了些，难免肝火旺盛，还望师哥多多海涵。改日我亲灌他几碗清热解毒的汤药，叫他好好去去肝火，再不敢多嘴多舌。”

他话音微顿，脸上神情愈发乖顺无害，嗓音也平缓和蔼：“若师哥实在忙碌，我待会儿请罢平安脉便回，替师哥打打下手，今个儿也能早些散值。”

——当真是好话赖话都叫他一人说了去！

许青面色不大好，眼皮也跟着狂跳，只觉自己也有些肝火上涨。他这做大人的，断没有与小孩子置气的道理，虽心里憋屈，却依然扯起笑意：“这些年来，春冬交际用以预防的滋补汤药向来由本官操持，你莫要插手，倘若出了什么差池，纵是你长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白澍眸中静如止水，闻言只温和一笑，从善如流道：“师弟自知资历、品阶都不如师哥高，又怎敢擅自行此逾矩之事？”

他话音微顿，复又抿开唇角，眉眼携弯：“师哥的话，我记住了。”

许青神情稍缓：“知道便好，院中事儿多得很，走了！”而后轻哼着负手离去，垂于帽侧的缨子乘势扬起，抖出一弧浪似的痕迹。

本伏案誊抄的明松悄悄抬头，偷摸朝他比了个鬼脸，正笑眯眯地回头，便被白澍轻飘飘瞥来的一眼重新按回桌前，故作忙碌的咕哝道：“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在水中浮……”

白澍幽幽出声：“让你抄脉案，不是让你背口诀。”

“嗳！明松晓得了，一定会千仔细、万仔细，断然不会叫他人抓着辫子！时雨哥哥你就放心去吧！”明松急促地应过一声，连忙将脑袋埋得更低。

白澍无可奈何地轻轻摇头，背起药箱便往外行去，方出太医院大门，便觉面上忽而一凉，抬目眺去才见瓦蓝天边隐约斜过几缕牛毛细雨。

东风解冻，散而为雨，明京的春，已不远了。

恍惚之色只逗留他瞳中片刻，转瞬间消失殆尽，终归于一望无涯的冷寂，直至蓬莱宫浮现眼前，才倏然弯起眉眼，将无意间剥落一角的温驯皮囊重新扣合面颅。

白澍捻指搓开自颊边揩下的小小雨粒，医者茭白修长的五指旋即压至腰际，浅青袖口微微一摆，贴腕滚下一枚铜坨子，稳稳落入掌心，转而当啷跌进药箱深处。

那株名为“西府”的稀贵海棠已发出绿芽，零零星星的点缀枝条。如此算来，要不了多久，家乡的垂丝海棠便该开满山坡了。

殿中只有绿绮一人，见着他来也不觉稀奇：“陛下正在书房处理公务。”陛下的身子一直是由这师徒二人负责，只是前段时日长公主感染风寒卧榻不起，陛下这才亲指了柳院判去往揽月阁照看公主，是以这些天都是白太医独自过来请脉。

白澍喝着绿绮端来的茶水，等候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才见陛下自侧门徐徐踱来，祝瑛跟随旁侧，扶着他缓缓迈步。

萧姝大病初愈不久，便赴往书房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本便单薄的身形越发清减，一袭朱红衣裳空空荡荡，俱收入腰间玉带，勒出盈盈两弯上弦月。

他面容略显憔悴，直至听白澍提起长公主渐好的身体，唇色才渐渐回红，眉心亦缓缓舒展。

白太医长着张能说会道的好嘴，舌尖儿也仿佛能泌出蜜汁似的，唇齿上下一碰便有万只蝴蝶自喉间翩翩飞出，直将萧姝哄得凤眸微弯，不复惯常刻薄模样。

“陛下身子虽已大好，但日常还需多多注意，近日莫要见风，也应避免操劳过度。”白澍笑吟吟叠起薄帕，又道，“雨水时节，乍暖还寒，近来病倒不少宫人，预防、滋补的药剂，太医院那边已在赶制了，不日便会送往禁垣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