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漫天火光泼洒连天,错落楼阁成了助燃火势的帮凶,无穷无尽的炙热像要将这天地燃烬。
噼啪作响的火舌残垣中时不时传来呜咽哭声,腥气弥漫四野。
入目皆是殷红。
火光是红,血流是红,连天边暮色也是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清脆铜钱碰撞声亮起,在全是闷哼的世界尤为清晰,之后是接二连三的碰撞,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残月映照的血流中缓缓显出一道身影,长发披散,一身长袍踉跄踩过满地血红,她周身绑满铜钱、符纸,血斑残存的手中紧攥红绳串连的铜钱,不停摇晃。
她一手贴上凸起的肚皮,五指用力深陷腹中,整条手臂浮起青筋,声音嘶哑道:“你……你,不该……存在。”
不该存在。
睡梦中的雾也猛地惊醒,掌心死死抵住额头,麻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僵直的脊背。那些铜钱符纸仿佛捆绑在了他的身上,不断遏制住他的呼吸,将他当作恶鬼来驱赶!
每每睡梦中,他脑海里都会浮现这血染苍穹、乌衣咒怨,那道残月下的人影,按照规矩,他该唤她一声母亲。
母亲?
多么可笑。
雾也心想,连他的母亲都妄图杀死未出世的他,可他又做错了什么?
从没有谁会关心他,从来没有。
雾也眼底浮现血红光芒,像是那场梦中的火,箍在了他眼眸中,久久不灭。
正在此时,身后发出房门开合声响,一道微弱的烛光钻过门缝漏了出来,精准打在他苍白侧脸上。雾也低着头,细碎的乌发遮挡住晦暗不明的神情,让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看不出他的情况。
紧接着是房门闭合,光线截断的黑暗。
雾也的手伸向后,抵住房门,将缝隙合闭。
其实这很徒劳,是再傻不过的行为,屋内的神明只要想出来,不会受到他的阻拦。
那为什么房门有种妥协般的意味被他轻巧合上?
雾也觉得自己疯了。
他居然生出一种,奉江在担心自己的错觉?
这怎么可能。
殷红的火光漫过眼底,下一刻,脑海中闪过奉江苍白的面容和微微颤抖的手,走至身前却问他。
——有没有受伤?
那股没由来的烦闷再次涌了上来。
雾也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他自嘲般勾起唇角。
原来,是他在担心神明。
六月的风吹碎了满城的哭声,夜下萤虫代替烈火点缀艽野。
雾也背靠着房门,坐在屋外,如蹲守在门外的鬼魅般第三次吓跑小厮后,二楼走廊再没人敢来。
屋内静悄悄的,奉江大人睡下了吗?
他几次伸手去开门,可当碰到的前一刻像是被烫到般缩回。
黑暗中手臂发出柴木烧灼的呲呲声,紧接着是皮肤肿胀开裂,如久未逢雨的大地破开一道道狰狞叫嚣饥渴的口子,雾也却习以为常,看也没看一眼,兀自放下衣袖,遮住伤口。
不待他回身望向屋门,脑袋便被人当头一棒,重重锤在后脑勺,眼前方正的屋门也开始扭曲变形。
等雾也晃着头清醒过来,黑暗被暮色旷野撕裂,嶙峋骨刺取代了四周景象。
“修罗王。”
被逮到巳灵殿外的雾也不慌不忙,视线穿过嶙峋的骨刺看向殿内,骨刺上细密的针刺入眼眶,他的目光却定格其中,久久未言语。
雾也好像找到原因了。
找到奉江大人为什么对他与众不同的原因。
——因为殿内的睡虫,是吗?
雾也勾唇冷笑:“真是久仰大名。”
雾也在笑自己,原来他只是个替代品,真正令奉江大人关心的另有其人。可那阴恻恻的目光,冷冰冰的言语落在修罗王眼中,就成了明晃晃地示威和嘲笑。
祂踏过满地骨头,碎裂声响自祂脚下缓慢而有力地靠近雾也,“久仰?本座可不记得有见过你。”
“是吗?原来嘲笑我用菜谱算卦的另有其人,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我很抱歉。”他嘴上说着道歉,可丝毫不见悔意,眸色沉沉补充道:“就算现在不认得,以后也会常见。”
这家伙真是不怕死。
龙鳞逆触雷霆震,蝼蚁何堪试天威?
巳灵殿上空聚满乌云,虬龙状的雷暴响彻云霄。
“你要杀我?”雷电擦身而过,在雾也的小臂上留下狰狞血痕,顺着手臂蜿蜒滴落。
“先前倒是看走眼了,你藏的挺深啊。”修罗王无声朝他说了一句,在雾也瞳孔骤缩下,凝聚一地碎骨化鞭。
雾也盯着锋芒毕露的骨鞭,语调平缓,似乎并不将这对他而来的攻势放在眼里,“我不属于阿修罗道,在这死去,若是被奉江大人知道,你猜他会不会收拾你?神明滥杀无辜,受教了。”
“无辜?”修罗王冷笑,朝雾也抽甩骨鞭:“你哪里和这二字沾边!”
雾也却仿佛没看见骨鞭,或者说有恃无恐,不管哪一种,在修罗王看来都是对自己的挑衅。
在自己的地盘被这样一个小毛贼看扁,传出去祂修罗王的面子往哪搁。
正如雾也所说,修罗王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滥杀,奉江若是知晓必不会善罢甘休,且不说祭器坠魂杵……
倘若因此导致阿修罗道受其余五道排挤,根本不划算。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祂也只能认栽。
雾也站在原地,骨鞭张开细密针刺扫过裂风声响,迎面袭来!
锋利的骨尖直逼面门,却在碰到雾也身前的瞬间,骨刺凭空穿过虚空,一节节在他眼里消失。
在修罗王震惊的目光中,骨鞭破开祂身后虚空出现在祂自己身后。
势不可挡朝祂袭来!
修罗王被迫反转身体,手腕猛力抽动,大开大合挥动骨鞭。
虚空中出现在祂身后的骨鞭,手中发力挥出的骨鞭,两者相遇,两道力量在空中相撞,嘭地绷直了骨鞭!
溢出膨胀的余波冲破了巳灵殿上空的阴霾。
修罗王端详爬满裂纹的骨鞭,不可思议看向雾也。
这能力好诡异……
而且,这家伙似乎能知晓祂心中所想,不愿厮杀?
这怎么可能呢。
而一直站在悬崖边上的雾也,印证祂的想法般道:“休战吧,修罗王。”
说着掰断倒立身旁的骨刺,毫不客气冲胸膛刺过,血液喷涌瞬间洇满全身,在修罗王皱眉中拔除出骨刺,抛下悬崖。
雾也像个没事人,嘴角挂笑:“奉江大人一时半会来不了,修罗王不必担忧,这一下算我还你的。”
修罗王还震惊于他的能力,怔愣的眼神不断放大,死死盯着他。
雾也的伤口正在愈合。
眨眼恢复如初,除了衣服上破了个大洞,殷满了血渍的补丁道服上完全看不出他刚刚受伤的痕迹。
良久,修罗王挽惜道:“你本应属于我阿修罗道。”
难怪奉江会对他产生好奇,这般爽快,做事干脆也令祂不由动容。
夺可迷惑人心,修罗王也不知自己对雾也存有的惋惜有几分是出于本心,但不得不说,这样的性格意外对祂胃口。
“阿修罗道?”雾也没想到祂会说这个,他半垂下的眼眸透着落寞:“听闻阿修罗道众生皆是各界战死沙场,拥军报国的将士,我就一算命的,可没那么大抱负,也不想。”
“随便你怎么想,不过奉劝你别伤害奉江大人。”
祂没多问奉江为什么一时半会来不了,不出意外被这小子骗去了别处。
“我无名小卒,如何伤害的了神明?”雾也不以为然笑出了声,抻起胸前贴合布料,胡乱抖了抖。
修罗王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你身上夺的气息很重。”
有这种诡异反弹的能力,谁伤害不来。
雾也挑眉道:“是啊,我被夺走过身体,自愈能力强一点不是很正常。”
“倒是你们这些自诩神明的家伙,背地里杀人的勾当干的不少吧,我瞧着拽我来阿修罗道不是挺熟练的吗?”
修罗王忍不住白他一眼,真是个骗子,真假参半说的毫无负担,“……谁让你这家伙离奉江大人那么近,一副图谋不轨的模样?”
这话还真不假,奉江刚到清泰城可不就是他上赶着去招惹?
让他认了,那不可能。
雾也:“你管不着。”
修罗王却道:“你见过下三道那几个家伙?祂们怎么同你说的。”
怎么同他说的……
奉江到清泰城的消息是恶鬼者传给他的,在那之前他得到的结论只有一种:世间六道,六位神明维系平衡,只有多出来的那位消陨,天下大同。
——原来你喜欢花,这种东西脆弱不堪,有什么好?
一个鬼魅身影浮现于角落阴影中,挡住巷口。
——呵,这就让你心软了?
鬼魅低压着声音有些恼怒:别傻了,他们都是坏人,都该死。
那狗叫般的声音,雾也不愿回想:“你们应该更熟悉,还需要来问我……”
“别信。”修罗王重复道,声音暗含劝诫:“祂们说的你别信。”
上三道同下三道历来不合,人间就是块富饶宝地,没谁不想去争,只是比起下三道要体面些罢了。
若非奉江从中制衡,人间道早已蚕食鲸吞、瓜分豆剖。
远处流火狼烟再起,阿修罗道总是暮野沉沉,战场的烟火如山峦般相继倾覆。
堵压在心头,源源不断的沉闷感袭来。雾也在架桥悬空的崖边坐下,任由这痛感攀附全身。
巳灵殿大门紧闭,他却依旧看的深沉。修罗王说的不错,他的确见过下三道那三个伪人,傲慢、轻蔑又高高在上的嘲讽造就了他对神明的偏见。
下三道空气布满蝎蛭子,不注意就叮咬吸附在身,食人血液,神明对此却自豪放纵。
奉江大人却极为不同,雪白长发及腰,紫色的瞳孔,一身素纱紫衣,光是站在那就攫夺了他全部的目光。
清泰城鬼巳横行又被无声制止,奉江大人却从未对外诉说祂做过什么。
也许从前他会觉得,这对神明来说轻而易举,可当他看到祂苍白的面容,拍在自己头顶微微颤抖的手,他做不到无动于衷。
雾也:“我谁都不信。”
良久,雾也这样说道。
修罗王同他并排坐下,巳灵殿下便是战场,空旷的山野会把刀枪剑戟的捷报传来。
看着雾也频频望去殿中的目光,修罗王狐疑道:“你什么毛病?干什么一直看巳灵殿,怎么?要进去坐坐?”
“以后吧。”雾也半真半假敷衍道:“有机会的话。”
巳灵殿外的骨牙森然闭合,却在雾也眼中映出狰狞张开的幻影。
雾也盯着那袭白衣,衣摆垂落如瀑,在骨刺嶙峋的地上漫开一片冷光。奉江大人怀中搂着个陌生少年,那人双目紧闭,面容却透出几分刺目的安详。
他从未见过那少年,可奉江的手指正轻轻抚过他的发梢,动作熟稔得刺眼,雾也别开视线,齿间咬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冲修罗王道:“可以同我说说奉江大人吗?”
他要比那睡虫更了解奉江大人!
雾也回到清泰城时,街边早点零星排开,吆喝声响攀比拔高,完全看不出昨晚的乱象。
他操着一口佶屈聱牙的卦词,花费一两银子买了件道袍。
又自摊边顺了个糖葫芦,悠哉悠哉朝阁楼走。
“出去了?”
还没进门,就听见奉江大人的声音,雾也笑了。
眼睛眯成弧形,扒着门,探进去一颗脑袋。
“奉江大人,晨兴安乐?”
槛窗矮榻上,奉江凭窗而坐。
他支着头,倚窗坐卧,闻言转头看来。
晨光熹微,透过窗格洒在祂身上,白发映上暖阳,恍若银河。
那双紫眸原是冷的,此刻不知是因为光线,还是别的什么折射出琥珀般的温润。
窗棂的影子斜斜切过祂的衣袍,淡紫色的料子上浮动着稀碎光斑。
奉江盯着他凝视片刻,道:“你……不是怕酸吗?”
雾也眨眨眼,一时不知道意外哪个。
奉江大人居然没问他去哪了,轻描淡写的话像是在唠嗑闲话般随意开的头。
还是说……那个人也怕酸啊?
在巳灵殿外,他透过张合的骨牙,看到奉江大人怀里搂着一个人,他不知道那是谁,可看大人神情,眼底化不开的担忧,看的他一阵心悸。
算了,反正那人他已经教训过了。
雾也大度安慰自己。
两人心照不宣岔开昨日晚上的场景,仿佛昨夜不过是再平常的一天,仅此而已。
窗外行人三三两两,这是奉江在游历其他五道,第一次驻足观望的烟火人间。
正出神间,一缕清冽的花香悄然漫入鼻息。忽然一簇雪白花团撞入视野,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阳光下闪着细碎光芒。
雾也整个人懒洋洋地趴在案桌上,手臂向前伸,将花束又往奉江面前送了送:“送给奉江大人。”
他声音清亮,尾调拖长上扬,也勾起了奉江的嘴角。
雾也像只慵懒的猫从桌边滑下,翻身躺在奉江身侧,后脑勺轻轻枕在对方腿上,仰起的面容被日光描摹出柔和的轮廓,“我想起来啦,是昨日桌上的那个碎苹果?”
他吃一口就酸的皱起眉,没成想这些小事,奉江大人居然记得。
雾也心中五味杂陈。
有风掠过,奉江垂落的几缕发丝随风轻扬,发梢若有似无地蹭到雾也脸上,痒痒的。
他下意识伸手去捉,掌心里沉淀的白色花影却倏然滑落。雾也怔了怔,收回手的动作带起衣袖一阵簌簌轻响。
——奉江大人很孤独。
他离开阿修罗道时,修罗王的话仿佛还萦绕耳侧。
窗边花瓶中的花枝枯萎,花瓣边角泛起枯黄,雾也手中捧着另一朵,那新绽的柔和,低垂在侧的身影微微动摇。
奉江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平缓中带着妥协道,“你不出去四处转转?”
雾也仰着脸,阳光斜斜地穿过祂的发丝,在他身上留下阴影。
这是觉得他碍事了,很多余?
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踩在他支离破碎的心上。
因为夺的缘故,雾也远比别人更容易受到悲喜的操纵。
雾也阖了阖眼,抑制住胸口闷窒感,想要起身,可全身力气仿佛随着这句话被吸干了,呆呆躺在原地,一动不动。
“出去走走吧。”
“……你,您说什么?”
“雾也。”奉江垂眸望他,笑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陪我看看你眼中的人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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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