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四午末未初,裴南泽同江知眠便出现在了宫门外。
江知眠突然道:“之前未曾注意,你同太子似乎长得很像。”
“哪里像啊?”裴南泽打着哈欠,原本他想申时进宫,好好睡一觉,想法很美好,现实很残酷。
半道被江知眠拽起来,紧赶慢赶进了宫。
哈欠打到一半,有些意外看向江知眠:“不是都说江尚书不爱理事,虽没到不闻不问的地步想来也差不离了,怎的对太子尊容这般清楚?”
这阴阳怪气的小语气,江知眠自当他是不愿早来,心下不满,又拿他没办法,只好逞些口舌之快。
无奈摇头,解释道:“并非多清楚,早朝见过几面,自然记住了。不过……”他说音一转,声音染上几分笑意。
裴南泽:“不过什么?”
江知眠不紧不慢接道:“不过比起他人站在面前名字都记不住的,想来要好上许多。”
总是记不住人名的裴南泽:“……”
裴南泽盯着他片刻,笑出声道:“外人传言江大人礼贤下士,是难得结交的君子,待人和善,如今看来倒是相差良多啊。江大人对此作何感想啊?”
江知眠莞尔笑道:“何种感想谈不上,世人言语本就有所偏颇,就像这次的粮草一事,你不也是顺藤摸瓜,沿着细枝末节去追踪溯源。倘若真相的可能结果依赖于你我自身的感觉,反倒成了管中窥豹,难知真章的玩笑罢了。”
可有时真相却被心照不宣的掩埋,在利益至上,在威逼之下,被讳莫如深的三缄其口。
粮草之事牵扯其中的世家为保地位依旧,必会有人将此事风波压制,裴南泽突然不愿考虑,能有一个和江知眠认真交谈的机会,他想任性地循着本心:“那世人是如何看待我同太子容貌相像一事的?”
离了话本子这家伙总算有个正经人样,江知眠想了想道:“茶坊间谈论:裴将军的夫人是陛下表妹,顺安郡主同陛下要好,而你打小被养在宫中。同太子殿下也算是表兄弟,像一点也很正常。”
“那你呢?”裴南泽打断道。
他突然很想知道江知眠是什么感想,随便什么。
这些言论他或多或少也听说过,猜忌也好,讥讽也罢,他不甚在意,可突然就是想知道这个人的想法。
若是别人,他完全可以读心亦或是通感,任何表象破开后的心声在他这里无处遁形。
唯独江知眠,他不说,他便什么都不知道。
对于这种未知,裴南泽以往不惜代价也要摧毁,现在却怀揣着忐忑,对不确定性的紧张,就像收到礼物的孩童迫切想知道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裴南泽:“你是怎么想的?”
江知眠思路被打断,一时没了下文。
裴南泽等了会,便耐心告罄,他疾步上前,脚尖一转,身子挡在江知眠面前,止住了他的脚步。
江知眠无奈停下,抬头看他。
阳光穿过宫墙朱瓦,斜扫过他的鬓角,在他颈侧落下一小片阴影,黑色流苏垂坠下衬得他肤色极白。
“你说话啊?”
就是语气透着火。
江知眠接上他先前的话题,“听说顺安郡主嫁入将军府时你已有五岁,而你也是那时来的裴家。在那之后裴府才被陛下题匾赐名为将军府。你还想听什么?”
裴南泽:“……”
他想听的根本不是这个。
裴南泽不爽地眯了眯眼,江知眠绕过他,抬步走上宫道,身后脚步渐响,裴南泽跟在他身后,过了好一会出声道:“我们以前是不是有见过面?”
若是第一次见面江知眠就问这话,裴南泽会认为他在别有用心的调查自己,可他何时出宫一事隐秘,除了皇帝在内的几位知情者很少有别人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到的裴家。
而且当时在地牢里,修罗王听他说出江知眠名字,那一头扎眼的红毛恨不能炸到天上去,心里有鬼几个字就差拍他脑门上,生怕他看不见。除此之外,他一直觉得江知眠身上的香气很熟悉,熟悉到记忆深处的叫嚣难抑。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
这句话敲在江知眠心尖,呼吸不可遏制地打乱,令他脚步顿了一瞬,裴二满嘴谎话,为了试探他甚至用上话本子这种荒诞的招式,他不是不知道。这些年审讯罪犯,见惯了推搡斡旋的诡辩,虚与委蛇的僵持,如果他想,总有话语搪塞。
对着裴南泽,思绪就像溃岩决堤,只要他开口了,顺着破溃处蜿蜒流出,渗透骨髓,便在没有堵住的可能。
说吗?
可裴南泽太敏锐了,真相在宣之于口的瞬间便会被他抽丝剥茧。
身后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好似读出了他的矛盾,“我七八岁前的记忆比较混乱,许多事都是后来自己理顺的,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亦或是做了什么事,详细的情节记不大清了。”
江知眠:“……”
半晌他妥协般叹了口气,意味不明道:“我何时说过没见过?”
“……那你。”
“到了。”
江知眠打断他的追问,停下了脚步。
好不容易撬开点东西却被打断,裴南泽啧了一声,冷冷抬眼望去。
宫中大内万公公笑呵呵迎来,拂尘一甩,“二公子慢等,太子殿下稍后就到。”
太子?
裴南泽同江知眠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将人送到江知眠不便多待正要离开:“裴二公子已经带到,那江某就先行告退了。”
太子同裴二关系果真匪浅,还同他说什么一般,真是没句真话。
转身上时不着痕迹剜了他一眼,手腕却被对方不轻不重扣住。
江知眠垂眸望去,顺着扣住他的手一路向上同裴南泽对上视线,“裴二公子可还有事?”
喜公公立在宫殿边上并未开口打扰。
有外人在,裴南泽也不好在多说什么,可就是下意识想要挽留这个人,思绪告诉他这是宫中不能胡来,可手却先一步伸出。
裴南泽悻悻松开手,想了想开口道:“就是想问问你用得什么熏香还怪好闻的。”
说完不待江知眠反应便抬脚进了宫殿,喜公公笑呵呵行礼后,缀在身后跟进去。
金陵石柱攀登天,盘龙缚凤丈云纹,雷文方鼎照金銮,言否斗拱,凝成赤璎珞。
跟进来的喜公公不知道去哪了,他一路绕过九龙影壁后竟无人引路,他都在这快绕了半柱香,但凡给个人呢?
鬼也行。
雷文鼎再一次出现时裴南泽不走了,无聊触摸纹路,指节叩击敲鼎璧。
“还挺值钱啊,这能炼制不少铜钱呢。”裴南泽一手把玩腰间玉佩,一手摩挲鼎璧,围着它绕弯。
“真是个好东西啊。”裴南泽由衷赞叹。
要是他的就更好了。
正想着如何偷……不是,顺走,脚步声飞快靠近。
哟呵,老头这健步如飞脚步声,想必夜里精气神挺旺盛啊,他转身,拱手弯腰,提足了气:“臣——”
“哥哥!”商泽晏叫道,言语中的开心藏都藏不住,几步迈来,“哥哥久等了。”
裴南泽和商泽晏的确长的很相像。
不同的大约就是那双眉眼,裴南泽眼睛深沉,眉峰锐利带着极强的冲击性,就这么直愣愣盯着人看,会有种被审视的感觉;商泽晏眉眼上挑,多了些稚气,若是眯眼望人艳丽的倒是像山中精怪在勾魂。
裴南泽直起身,打量面前的少年。
多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啊,弟弟。
难得生出的一丝怅然,看到这张同自己别无二致的傻笑脸后,那缥缈的怅然瞬间被破坏的一干二净。
裴南泽斜靠在鼎旁,敷衍对这张脸夸赞:“这次事情做的不错。”
为什么不大夸特夸?
无他,裴南泽对着这张脸,觉得在对着镜子前的自己一通赞扬……
有点心虚。
商泽晏却很开心,不管哥哥什么语气,夸他了就是开心。
原本计划入宫便是想出牢狱,沿途在东市抓获幻鬼,先下事情解决,商泽晏提出邀约:“哥哥可要去我那里坐坐?”
裴南泽意外看他,“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开心了说不定就说了。”
闻言,商泽晏挑起眉,眼中笑意更甚,“哥哥入宫为何非要江尚书陪同,可用我去查一下此人来历?”
“你倒是会问啊。”说到这个,裴南泽就要抱怨了,“你之前不是说给我的话本都绝版了吗?昨天绝版的?”
“?”商泽晏没想到正说着人,怎么跑到话本子上,想了想问道:“我给了哥哥好些,哥哥说的哪一本?”
哪一本?
不堪的往事还是随风散了吧。
裴南泽默然片刻,寻了个话题问道:“你……父皇呢?”
“他前两日偶感风寒,这会应当刚吃过药。”
裴南泽不是很想知道为什么商泽晏对皇帝的动向了如指掌,这个话题简短地再次终结。
两人平静对视。
索幸裴南泽不知尴尬为何物,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站了好一会。
能同裴南泽多呆自是开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尴尬,想到这次粮草之事,商泽晏询问:“哥哥打算如何惩治二脉那些杂碎?”
“你觉得我会如何?”
“哥哥深谋远虑我自然比不上。”商泽晏笑道:“不过若是我,挑衅权柄者全杀了。”
他说这话时唇角上扬,眼底透出狠厉,“不过裴左将军刚回京,京中又传裴家如今不得圣恩。若想将这些人全杀了,就必须揽下粮草罪责,让那些人放松警惕,才好瓮中捉鳖。”
裴南泽静静听着,商泽晏的权谋手段他一直是知道的,和他想的差不多。
“不过哥哥,这朝中尸位素餐者甚多,裴家现在无异于在风口浪尖,哥哥真不打算避避风头,徐徐图之?”
裴南泽当然明白,裴家手握兵权刚被皇帝下旨回京,明面上挫了将军府锐气。
如商泽晏所说世家中趋炎附势者甚多,不想被朝中权贵打压,退让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不过,他回京可不是为了让裴家安于现状的,在他卜算的卦辞上显示六道壁垒即将崩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世间轮回分,上三道:天、阿修罗、人间道,下三道:畜牲、饿鬼、地狱道,这六道合称六道轮回。
六道之中唯有人间占尽资源,其余各道虎视眈眈。
对抗六道裂隙,唯有术师齐心方可有一线生机。
拔除二脉腐朽迫在眉睫,而一脉就必须挡在前面揽下粮草祸事,在朝中干扰视线。
他等不起。
裴南泽:“朝中你多留意,没什么事我就先回了。”
商泽晏满口答应:“哥哥放心,交给我就行。对了,江尚书那边可要我去……”
“别动他。”裴南泽冷声打断,“皇权不是你用来做逞私欲的手段,春耕将至,你多关心关心农耕吧。”
“……”商泽晏正色道:“知道了哥哥。”
为了表示对这次事情的感谢,裴南泽走时顺走了殿中那方雷文鼎。
商泽晏:“……”
商泽晏站在空荡殿中,沉思良久。
哥哥在边关受苦了,用不用给将军府多些俸禄呢,裴家被多双眼睛盯着……算了,走私库吧!
抬脚拐向偏殿。
皇帝端坐御前,一方玉玺盖下,闻言淡淡道:“他走了?”
这个他说谁不言而喻,可商泽晏听来不是很满意。
语气冷了下来:“哥哥顺走了你炼丹的炉子。”
看你气不气!
皇帝很给面子嗯了一声,对太子道:“拿了你的东西,让你做事捉襟见肘。他这是在告诫你不要多插手。”
刚要挪动私库的商泽晏:“……”
拿捏商泽晏最好的办法就是裴南泽三字,皇帝深谙此道:“不插手,不代表什么做不了。这圣旨你去传达吧。”
商泽晏上前,一颗脑袋探到桌前,看了老半天,笑道:“儿臣遵旨。不过儿臣近来身体也抱恙,明日不能替您上早朝了。”
真当他傻的不成。
看哥哥今日态度,这圣旨一下,若歪打正着讨了哥哥开心那也没什么;倘若因此惹恼了哥哥,传旨的是他,保不齐要一块被连坐。
吃力不讨哥哥好的事,他才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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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