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刑部大牢。
往日人人谨小慎微之地,此刻却是一片鬼哭狼嚎。牢门被撞得哐哐作响,唯恐旁人不知其中冤屈。
那嚎得最响的,便是将军府二公子裴南泽。
回京当日,因在东市看了场丞相公子失足摔下楼的笑话,便被一道扔进了这暗无天日之地。
“我进京前能想起的所有事,做过的、没做过的,可全说了!还要我怎样?”裴南泽双手一摊,镣铐哗啦,冲着牢门外喊冤。
狱卒皮笑肉不笑:“二公子真会说笑,做过的、没做过的……您但凡给句实话,咱们也好交差,早点放您出去不是?”
“我在边关做的事,一五一十全交代了。再往前数,可就到去年了!”他扒着牢门,说得口干舌燥,“我真是冤枉的!是那孙子自己脆皮不经摔!”
狱卒被吵得头疼,苦口婆心:“二公子,东市那么多路,您怎么偏在那时路过?”
“怎么?我什么时候走哪条道还得提前告知你们一声?”
狱卒摇摇头不再多说,行了个敷衍地礼数,打着哈欠离开。
裴南泽手腕垂下,目送狱卒远去的背影,脸上那点焦躁瞬间褪得干净,只剩一片沉静的懒散。
这牢房四周布满了符文阵术。好巧不巧,术师术法分三类:通灵、符咒、布阵。
他虽是个术师,可独独不善布阵。这牢房,但凡换个符纸什么的,也不至于将他困得如此彻底。
谁想的?丧心病狂。
暂时出不去,总得找点乐子。
裴南泽舌尖抵了抵上颚,再次传唤狱卒。他抬起镣铐,对着铁门又是一通猛砸。
“哎哎哎……”被骚扰了三个多时辰的狱卒黑着脸赶来,“二公子您消停点,为难我们,您也出不去啊。”
“别气嘛。”裴南泽伸出手,隔着牢栏拍拍他的肩,“不难为你了。去把刚才抓我进来的……那位大人叫过来。”
狱卒一脸一言难尽:“您还是继续为难小的吧。”
裴南泽一愣,旋即展颜一笑。
这可是你说的。
“老弟啊,你不懂。”裴南泽袖袍一掩,放声干嚎,“我自小离家,生在边关,没爹没娘,从未被满足过什么。就让我见一面吧!”
狱卒嘴角抽搐:“裴二公子,不是小的不帮您,实在是……”
“实在什么?你知不知道我爹是……”
“下去吧。”
一道声音自转角传来,温润如玉,清凌凌地穿透牢房阴冷滞重的空气。
裴南泽的话戛然而止。
循声望去,一截竹青色衣摆映入眼帘,银线刺绣的流云纹在火把光下忽明忽暗。
来人身姿修长,腰间蹀躞带悬挂的鎏金环佩随步伐轻曳,手中捧着一本卷宗,公事公办地停在牢门前。
狱卒如蒙大赦,躬身退走。
裴南泽自此人出现,目光便粘在了对方身上。
“这位大人好威严啊。”他挑眉,语带调侃,“我的乐子……咳,你都把人气跑了。”
那人神情淡漠:“裴二公子……”
“裴二,”裴南泽打断,“叫我裴二就行。都是能来探监的交情了,何必叫的生分了呢。”
捧着卷宗的公子沉默片刻,从善如流:“裴二,边关过往说了这许多……”
“大人怎么称呼?”裴南泽再次打断。
接连被打断,纵是泥人也该有火气,对方却只抬眸,从卷宗上移开视线,看了他一眼。
裴南泽心头莫名一窒。
都说术师无情,可眼前这人分明只是个普通人,为何神情能淡漠至此?
他不喜。
几乎是下意识,他想去听这个人的心声。
没有,什么都没有。
一片虚无,如沉静在一潭渊薮。
真有意思。
来京这几日,可算让他有了几分兴致。
“江知眠。”那人声音低缓平稳。
裴南泽伸手,指尖勾住对方一缕垂落肩头的发丝,绕在指间:“江……大人方才要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
江知眠任他勾起发丝,垂眸看去并未回避:“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了,想来没区别,何须再问?”
“怎么没有?”裴南泽歪头,一双眸子直直望进对方眼中,“对旁人是一套,对大人另当别论。你靠近些,我只对你说。”说着脑袋挤出铁栏,撩起发丝凑近鼻尖嗅了嗅。
江知眠眸色沉沉:“你知道狎亵官员是什么罪吗?”
“怎么,江大人这是对我一见钟情了?”
江知眠与他对视片刻,合上卷宗:“若无他事,还望裴二公子安分些。”
裴南泽脸上漾起盈盈笑意,站直身体斜倚铁栏:“这么关心我啊?”
江知眠转身便走,未有片刻迟疑。
身后还传来一声调笑,“江大人,常来玩呀。”
直至那身影彻底消失,地牢重归沉寂。
裴南泽敲打着铁栏杆,低声自语:“我的通感……对他无效。”
牢房深处,阵法符文微弱地闪烁了几下,顷刻恢复如常。
已走出牢门的江知眠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余光扫过身侧幽深的地牢,缓步离去。
一道黑影贴地疾行,趁裴南泽不备,倏地钻入其袖中。
身旁油灯火光摇曳一瞬,复归平静。
裴南泽似有所觉,手腕轻晃,却什么也没发现。
他盯着牢顶,安心抱头躺倒:“那狱卒脚程快的话,此刻该到宣武门了吧?”
袖中,黑影蓦地睁开三只血红瞳孔。
不知过了多久,油灯灯火一闪,跳动着化作幽紫暗光。
一个身影避开阵法,悄无声息地出现。来人头顶几撮红色毛发张扬摇摆,围着裴南泽转了一圈,啧啧摇头,眼底尽是幸灾乐祸。
随后一歪身子坐在他身边:“好兄弟,你受苦了,我来陪你。”
“……”
裴南泽轻笑:“你这话但凡不是坐在我衣袖上说,我就信了。”
红毛尴尬一咳:“别不信,我真帮你了。”
“你这人打小就路痴,刚见有个狱卒背上有你符咒的气息,朝宣武门东宫方向去。将军府在西南,那人直接走了个反,我好心将人送到了将军府。”
裴南泽:“……”
他好不容易避开阵法差人去东宫,被这红毛三两下毁了??!
“大恩不言谢!”红毛大手一挥。
“我谢谢你啊,修罗王。”裴南泽手臂用力一抽,红毛身下咻地空了,整个人仰摔在地,沾了一身水渍。
修罗王悻悻起身:“你可真记仇。”
裴南泽:“说正事。”
他支着头掏出铜钱,修罗王视线落在他袖中,眼眸微压,很快移开。
“你来京前让我查边关粮草的事。也并不是朝廷故意克扣,是运粮车队刚出京畿便遇上怪事,一行人全死了。”修罗王语气沉了下来,“粮草不翼而飞,人死时满面笑容,无任何打斗痕迹。”
裴南泽收起戏谑:“朝廷没查?”
“查了,几次更改官道,重兵押运,依旧无济于事。这案子如今是你们二脉掌事裴程在查。”
“……二脉在查?”裴南泽思忖片刻,“我竟未收到半点讯息。”
裴氏二脉皆是术师,若有心传讯,断无可能毫无动静。
“那再帮个忙,去查查裴程,重点是将军回京前一个月的动向。”
“你怀疑二脉?”修罗王皱眉,“他们多行商,有得是银钱,劫粮草做什么?”
“不知道,所以才要查。”裴南泽瞥了眼烛火,昏暗的光映出眼底一丝戏谑,冲修罗王笑道:“而且,你不好奇谁让我入的狱?”
修罗王随手弹出一根稻草,扫过油灯,火星一闪,一张无形的网布在四周,示意他随便说。
“我自己进来的。”裴南泽语气平淡,“有人明里暗里使绊子,我没空周旋。不如自己进来,等他们觉得计谋得逞必然会再次行动,那才是我揪出幕后之人的时机。”
修罗王沉默片刻:“行吧。”
跟裴南泽弯弯肠子比,他宁愿去打架。
“对了,”裴南泽嘴角不自觉扬起,“我今天见到个有趣的人。”
修罗王心下莫名一紧。术师无情,裴南泽更是其中翘楚,怎会轻易觉得某人“有趣”?
“怎么有趣?”
“我的通感对他无效。”裴南泽眼神带笑,像在品味一壶新酒,“我读不到他的心声。”
修罗王心底一沉,状似随意:“他叫什么?”
“江知眠。”
“江?!”
修罗王猛地抬眼,声音罕见地带上惊讶,乃至一丝恐慌。
裴南泽笑意一顿:“你知道?”
“……没,不知道。”
“……”
裴南泽挑了挑眉,没再追问。
就在修罗王以为糊弄过去时,裴南泽突然像失了兴致,“地牢湿冷,想来修罗王呆不惯,我就不多送了。”他话音一转,“不过,你若是能把我带出去溜达一圈也行,我自己待着无聊。”
这种敏锐察觉对方情绪并适时收手的本事,仿佛他早已谙熟人情,只是平日懒得理会。
修罗王盯着他发尾长辫看了眼,一阵邪风而过,牢中烛火投照的身影便形单影只了。
牢房重归平静,只剩铜钱敲击声哒哒作响,伴着锁铐碰撞。
“废物啊。”
铜钱刺啦划过桌面,拖出一尾金色光辉。收尾时,铜钱啪叽一丢,桌上符文碎入手腕,没了踪迹。
他看着跳动的烛火,江知眠那双淡漠的眼毫无预兆地浮现。
这个人,比眼前这困住他的阵法,更让他心生探究。
低头瞥了眼袖口,裴南泽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还没做什么,自己就先暴露了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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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