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武!威武!威武!威武!”
所谓地府,与人间相似却又各异。且说自天地启始,宇宙万物一体,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自天地分离,人间日新月异,地府也并非守陈不变,更有甚者,因其地府与人间大有不同,故而催生出特有的阴间文化,其一便是今日张介行等人要进行的阴间讼。
与人间中人心隔肚皮不同,因死后为鬼,皮肉皆以化为灰烬,故而地府上位者读取鬼生前记忆可谓无比轻松,不过自不知前多少任阎王爷的下令,因此事有伤魂魄,则若非必要,判刑鬼之生平的判官不可随意如此作为,故而也由此丛生不少冤鬼之事。又经过不知多少任阎王爷的增删改查,能够帮助主事鬼的鬼讼师广泛活跃在地府之中。
不过严老师为新鬼,也没机会接触到地府那些偶尔来做讼师的老鬼们,更何况因道士经常跟鬼打交道,来地府也十分便利,故而阴差才斗胆提议让书生来做讼师。
毕竟,在他印象中,那些鬼讼师都是书生门第出身,伶牙俐齿,每次在旁边凑热闹都不由得咂舌。
张介行:……小生尽力而为吧。
杨燠这个道士则说得更为简单,在他看来,为鬼担保,无非就是称述事实,反驳对方谬论,最终判官在了解双方观点后进行最后的判决。
这些话都是在前往地府的阴间路上说的。
现在,这阴暗的满是枯木的道路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引入眼帘的便是威武的地府。
阴差指着面前好似人间城镇的地方说道:“此地原是幽暗世界,供罪人们等候轮回转世之时。只是这些年来,人间人丁兴旺,前些年更是战乱频繁,导致地府来了许多鬼,也搅得我们这些差爷好生累。更不知打哪里来的机灵鬼,把这幽暗世界改成了这副模样。”
“……确实别致。”
张介行看着好似生前一般从自己身旁走过的鬼魂,不禁神思:倘若死后与活着无异,那叫人何惧死亡?又何惧生前?
杨燠却是知道一些,问道:“我听闻还有阎罗殿,十方阎罗,五判司,不知此番,老师是在哪里接受判决?”
阴差略略查阅了一番手里头的功德簿,回答:“上面的大人物哪里管的了这些琐事,那些鬼虽然狡猾,但也只能到五判官那里上诉。”
另外,他低声地看了一看附近,又说道:“虽说判官们各司其职,但实际上哪里有那么多事情好分类的,我们这些入了籍贯的鬼们事情怎么也忙不过来,所以这次那位判官当值就是那位判官了。别的没有了,你们两个生人,还是早点解决早点离开吧。”
张介行哪里看不出这位阴差为他们行了个方便,当下抱拳连连道谢,就算是生前不言苟笑的严生也十分感谢这位差爷。
这阴差摆了摆手,叫道此事尽早解决便是多谢了。
因着到五判司那儿有一段路,张介行便走到前头去,跟老师再细细了解一下情况,以免遗漏。
道士落后一步,走在阴差身边。
他随意说道:“此番多谢你了,许久未见,师傅他老人家还留着你一碗茶。”
原来这阴差竟然是道士的熟鬼,或许他前头便有些话半真半假。
阴差耸了耸肩,一张凶神獠牙面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差爷只喝上好的雨泉,道士可别下次拿末茶糊弄爷爷了。”
“岂敢岂敢。”
话音落下,五判司也便到了。
五判司确实是五间巍峨的大殿,不过前面一座门挡着,只能看清后头只有一座殿宇灯火通明。不过此灯火非彼灯光也,乃是幽幽蓝光,磷火亮亮。这前头的门前,坐了两位,一位头上长角面似白雪,一位牛头红眼,两人分别负责两边,各自排队的也似乎是一边男鬼一边女鬼,其中还有些不成人形的鬼在里头。
道士言:“天地万物皆有魂魄,化为阴阳两生,虽亦有不可度量,却也能凭借其中倾向,分为二者。”
阴差也点了点头,看了看队伍,说道:“今日的队伍倒是不长,毕竟有些鬼魂贪恋今生,不敢早日算清今世,不过也有个把时辰,你们三便在此处排队,差爷我先去报道了。阴间不比阳间,时辰也是逆转的。”
如果要张介行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大概就是上班报时吧。
也不知道士给身上施了什么法子,他们两人明明是生人却十分简单就混进入了这排队往生的道路里。
张介行左看右看,对这地府十分好奇。严生既知道自己不日便会清空过往,一时之间也清心寡欲。
这队伍也不长,排在张介行等人前头的只有三个鬼,不过进去了一个出来却花了不少的时间,也不知生前到底活了多久。道士告知他,人死后的魂魄并不一定是他们刚死的模样,有的人会以年轻模样展现出来,一般来说,呈现的魂魄形态是他们最为适应的样子。
在排队的路上,道士也跟书生谈论了不少的事情。
比如书生会问何为轮回?道士却是摇头,直言轮回之事本与道门无关,据他师傅那老道所言,人修道在乎今生,无论前生来世,故而轮回之事本就是从他教中学来。而天地造化,既然有“轮回”一词,便应有其因果,故而久之,道门便有轮回之事。
此话也与阴差前头所言类同,或许世间本无鬼神,不过随着时间演变,便有了鬼神之说,也有了鬼神之事,地府也由着从前那般模样变成了今日堪为阴间王朝的样子。
道士见书生沉思于此,又说了些话来劝他。
前生来世如何,不过前生来世,今生今世,才是你为介行的本生。
这话说来,惹得张介行不禁一笑。细细想来却也有道理,今生的老师才是教育他学业的老师,而投胎转世的老师虽与他有前生之缘,可今生无缘相见,不免只是个陌生人而已。
不过,杨燠所言,出自本心,张介行也要谢过他这番好意。
“微之兄,小生虽见过鬼神之事,却也不曾贪恋死后世界。小生生前既不能圆满,难道死后便能圆满吗?微之兄,折煞小生我了。”
“当是如此。”
纵使杨燠所遇见之人众多,类似于书生这般坚定本心,一路向前之人却是少之又少。
此等人,又何尝不为人所钦慕。
道士一笑,回过头来,瞧见了前头那鬼已是在那牛头面前做完了上堂的流程准备。
差不多,该到他们了。
正好这时,面熟的阴差也匆匆从后头赶来。
“牛头,这次是我的业务,只有一位,另外两个是跟来的讼师。”
此话倒是令牛头一惊,一边问着当事鬼名字,一边问阴差竟然有本事请来讼师。
阴差十分熟络地打着太极,说道这不重要。他见了牛头把名字等都写好,便拿过这张纸塞进了严生衣服里头,便要带着他们往里头赶去。
好事的牛头虽见惯了阴间的奇葩事儿,却也少见阴差如此急匆匆的样子,旁边的雪女却是微微一笑,说道:“怕是有人请了他,没做成事,可不白费功夫?”
“竟是如此?”牛头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转头回来继续严肃地叫道,“下一个!”
不过,没几分钟,便有一队阴差跑了出来,说是请鬼,这阵仗却是大,惹得牛头连忙叫来自己的好兄弟马面,打算去凑热闹,结果马面一来,便揍了他一顿,自己倒是施施然走进去瞧热闹了。
一边的鬼们和雪女哈哈大笑。
又说这时,五判司殿前。
此次判官打着哈欠,写着之前鬼们的判决书,事情并不复杂,但上面那头要什么书面语又要什么规定字数,一些本来没什么可说的判决也不得不加多了些诸如此类的话来注水一番。
正当他昏昏欲睡,想着他当值的时辰还有多久之际,手底下的一位阴差前来上报,前次被人诉告的当事鬼已经到了堂前。
吓得判官瞌睡清醒,挥了挥手,叫手底下的将告状鬼带来,便一拍惊堂木,升堂!
没等多久,告状鬼便来了,堂下众鬼齐备,更有好事鬼前来凑热闹。判官一瞧,威严地高声说道:“来者之鬼,先一一报上姓名来!”
“威武!报上名来!”
“威武!报上名来!”
判官说完,两边的阴差便连连传话,回声不断,倒是令有心鬼胆战心惊。
“回禀判官大人,老夫本乃京都人士,辞官后居于益州,本家姓严,字树仁。生前在安村教学为生。”
严生毕竟是个举人,见识不少,故而先另外四鬼回过神来。
判官点头,目光看向告状鬼四个,他们自然不甘示弱,飞快地报上名来。其中两人是本家,都姓李,另外二人,一个是王二,一个是于四,领头的那人便是于四。
接着,判官便先让告状鬼将事情陈述一番。于四是领头的瘦子,便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我们四个本是一起干活的好兄弟。对于严老师,于四生前打心底尊敬,毕竟是教书育人的好人,可好人只是生前,我们哪里想啊——严老师死后竟然化为恶鬼,把我们四个害死了!”
简明扼要,张介行刚才还想着这四个鬼要怎么诡辩,没想到竟然如此。
他偏头看了看道士,对方以眼神示意,仿佛的确如此。
天底下之事,许多都是当事人徒增烦恼。
判官颔首,众鬼也看不到,于是又只得高呼:“状告之鬼称述完毕,请当事鬼讼师发言!”
“讼师发言!”
“讼师发言!”
听到此二字,张介行连忙捞起自己衣摆,走到堂前,向着众鬼鞠躬行礼。
判官这一瞧却是惊讶,不过他并未多说。
张介行说道:“小生不才,严老师便是恩师。但小生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判官大人与这四位阁下责问。”
“好!”
判官说来,张介行便斗胆反驳了那于四的发言。
他看向于四,问道:“刚才于四阁下说,老师化为恶鬼,将你们四人害死,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这……”
于四死后只记得严生那张老脸,毕竟严生在安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附近几个村子哪里不知他那张脸,不过他有心觉得这些书生都是死读书的,就算再如何能说,恐怕也比不上他这个老江湖。
于是,于四便叫了自己兄弟王二这个胖子回答。
王二道:“那天,我们夜里路过安村,本来左右无事,没想到在那大槐树下突然瞧见了去世多年的严老师,是人哪里能敌得过鬼,更何况严老师死后还在阳间留了那么久,恐怕修炼有为,不是说的,不是恶鬼又哪里能滞留人间呢?各位乡亲父老鬼们,王二此话说得对不对!”
“对!对啊!”
“留在人间的都是些执念鬼,基本上都是恶鬼啊!”
“没错!没错!”
应和的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回的声音比里头还大。
张介行担忧地看了眼自己老师,回过头,收拾了脸上的表情,连连反驳。
“既然如此,小生有几个问题斗胆问诸位!还请几位作答。”
许是见堂上形势有利于他们,于四等人也不推辞,摆摆手,叫书生赶紧说来。
张介行脑中飞舞,心中虽对他们坏了老师名声之事愤愤不已,但老师面色如常,自己口中也有很多话要说。
第一点,要先将如今的形势扳回来。
“其一,四位阁下说自己夜里路过安村,不知四位是路过还是有意到安村来,听说那天夜里,安村人失窃了许多东西,敢问四位阁下,可是梁上君子?”
“……这,老大……”
“老大,怎么办?”
于四也没想到对方居然知道自己四鬼的老底,心里一横,反倒是豁出去了。
“哼!没想到你这个小小书生居然知道得不少,我们四人的确是在安村行窃!行窃怎么了?以此为生的人多的去了!我们四个也不过是生计所迫!哪里像你这个书生,恐怕家里父母支持了你不少吧!”
“你——”
“肃静!于四,据实回答,莫要多说!”
“切……”
于四也没想到判官居然会帮这个讼师,不过自古以来,人间就有官官相护的道理,想必阴间也有这样的污龊之事,他也懒得计较什么,左右跟这件事无关。虽然,于四也见着了看热闹的人应和自己的声音小了不少,但他心中觉得不足为惧。
“……我们四人,的确是什么梁上君子。但大家伙都应该知道,不就是丢了几件东西吗?至于要我们的命吗?活着还有县太爷论理,死了我们自然要论大的事情才是!”
没说几句,这于四便红了眼,惹得判官连连拍了好几次的惊堂木。
张介行见此,有些感慨,却也庆幸自己所说无误,事态开始向着他们这边发展了。
接下来,他该说第二件事了。
“其二,阁下说恩师乃恶鬼,但小生却是知道,恩师从不是恶鬼,他虽然暂留阳间四年,但这四年来,他从未害死过一人,而你们四人虽见了恩师,但所谓眼见未必为真,又从何下定结论,杀害你们四人的乃是老师呢?”
此话一出,于四当场怒骂道:“你这书生满口胡说八道!我们四人死前所见,俱是这老不死的鬼脸!”
“肃静!”
判官又是连连控住现场,虽然不知事实如何,但他确实是看证据的。
“讼师所言,可有证据?”
张介行自然有证据,此证据乃是道士从槐生那里取来,是一团记忆元子,呈上堂前,任由判官翻阅。
四下安静,只有于四怒火冲天的喘气声。
之后,判官翻阅记忆,发现杀害四人的的确并非这位老师,而是被吓死的。
如此反转,倒也算得鬼生一谈。
之后,张介行再一一说来,将前尘往事翻个清清楚楚,自己吓死自己的四鬼也逐渐接受了最后的结果,于四更是不计前尘,向着严生跪下说不是。
不过,等四鬼以及受众离开,判官却将两人一鬼留下。
“不知判官大人,可有何事?”
张介行刚才讼师一论,胆子倒是大了不少,看得道士莞尔。
判官却是翻阅了严生的生前,语重心长地说道:“本乃算清前尘旧事,之前告状一事了解,但严树仁,你生前之事还未算完。另外,那四鬼虽不为你所害,亦不知那槐妖为何助你,但你眼见害人之事为真,此事也当另算。”
严生本早有打算,此番也是行礼说好。
判官颔首,转而向着张介行二人。
“府内许久未见生人,你们二人如此仁义,又有本事,着实难得一见,不知可否告知于本官,师从何位道长?”
却是杨燠向前一步,微笑:“乃是贫道,师傅不过乡野老道,不过这番判官大人恐怕会认为贫道有所隐瞒,不知判官大人可否知道师傅道号龙湖子?”
“哦,本官确实未曾听闻。罢了,生者不宜久留阴间,二位事已毕,便早早离开罢。”
判官说完,不知打哪里变化,杨燠只得拉住了书生,下一秒,两人便回到了大槐树下。
那热闹地府,威严殿宇,鬼生众相,仿佛如梦般飞去。
张介行有些恍惚,牢牢地抓住了杨燠的手,疲惫一起,倒是差点儿倒在了地上。
“介行!”
杨燠将他靠在树下,此时还是夜里,仿佛刚才只是一念之间,生死也如此。
“你刚才可是有事要问判官?”
“小生……”张介行垂眉,略有不甘,“小生刚知道老师还有罪状在身,不知老师可还受得起?”
“非也,介行太过多虑。人为人,鬼为鬼,人死后虽为鬼,但魂魄二字又岂能近乎如此简单?严老师死后四年不曾坠入恶鬼道,亦是以人面凝神,便可证他本心坚定,纵使那般阿鼻地狱,又怎能撼动老师的心神。”
如此,张介行展颜,直道自己忧思过度。
然而,等他起身,问道道士今夜可又要与他抵足而眠之时,道士却是久久看着他,抬头道歉。
“抱歉,贫道已在介行家中耽搁久矣。如今事情圆满,我便要回门了。”
寥寥几句,却是说不尽道别的伤感。
张介行也想到,认识道士才不过半月,却好似许久认识的友人一般。他恍然觉得时间还很长,却也是一晃眼,对方便要向他道别了。
分明离别自古皆有,为何此夜心中不舍如此。
“你……”,张介行嘴唇微动,终究是明白今日一别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微之兄如今便要走了吗?小生给你收拾些吃的,你拿在路上也好,若是不肯,便收下小生这些银钱,一路多保重。”
“嗯,珍重。”
道士没有拒绝张介行从衣里拿出的银两,分量并不多,心意却足够重。
他也并非有意而为,只是心神之间,已经由不得他。
多呆一刻,就仿佛能感受到这颗心离道越远,离面前人越近。
可面前之人却从未如此忐忑,都不过是他一人的慌乱。
倒不如离去。
而后,道士踏上归去之路,回头看了一眼,心中却是念着。
——若是有缘,纵使天涯海角,亦可重逢。
——第二卷 亲人无怨 完——
本来想这一章有点多,但又多不出那么多,塞进去得了。第二卷结束了,想来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缘分不止于此,咔咔咔,另外,本文都是露珠虚构的,虚构的。
本卷当事鬼的确是严老师呢,不过中间张娘子抢了点戏份,南宗表哥又抢了点戏份,咳咳咳,最终也圆满解决了吧!
下一卷的当事鬼大家可以猜一猜,挺好猜的。
在此谢谢大家,如果能收藏评论就更好了,这次没有小剧场,毕竟写得精疲力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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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十二章回 阴间讼